靖安王趙珣細細咀嚼,頻頻點頭。
但趙珣隨即問道:“這件小事,真能推倒宋家?”
陸詡聞著秋收稻田獨有的鄉土清香氣息,臉上終於洋溢起一點笑意漣漪:“官場上做戲,不能做得過火。跟燉老鴨湯是一個道理,慢燉出味兒,但太久了,也就沒味了。宋家治學有道,為官則遠遜張首輔桓祭酒等人,比起西楚遺老孫太師更是差了太多。還有,自古著文立意要求大,切入口則要求小。見微知著,別小看這種小事,真正讓宋家從榮轉衰的,恰恰就是這類小事。榮極人臣,向來福禍相依。宋觀海不是徐驍也不是顧劍棠,更不是看似跋扈乖僻其實底蘊無比雄厚的張鉅鹿,富貴才三代的宋家失之根基輕浮,看似滿門榮耀,加上宋觀海結怨太多文壇巨擘,想要保住晚節,很難。宋至求的國子監右祭酒,宋恪禮的小黃門,一旦大禍臨頭,那些自稱宋門走狗的門生,大多會急匆匆回家提筆倒戈一擊,不願落井下石都算風骨奇佳了。靖安王你可以選擇在宋觀海死後有所動作,也可以在宋觀海重病時作出動靜,若是後者,大概可以活活氣死和嚇死這位老夫子吧。”
趙珣向後倒去,直直躺在田埂上,翹起二郎腿,眯眼望向天空,“那宋至求和宋恪禮會如何?”
陸詡答覆道:“看他們如何應對,負荊請罪,不認老子認朝廷,還有希望東山再起。若是孝字當頭,甚至有一點點奢望忠孝兩全,就是死在潦倒中。”
趙珣無言以對。
陸詡也寂靜無聲,抓起一把泥土。
趙珣突然坐起身,笑問道:“你這些門道都是怎麼學來的?”
陸詡自嘲道:“眼瞎了,無事可做,就只能瞎琢磨一些事情。”
趙珣伸了個懶腰,“你說那老鴨煲,真的好吃?回頭讓府上下人幫你做兩盅?”
陸詡點頭道:“不扣俸祿就行。”
記下煲湯這件事的趙珣拍拍屁股起身,陸詡輕輕放下手上那一抔土,跟著站起身後輕聲說道:“那女子來歷不明,還希望靖安王不要沾染太多,動心不動情即可。”
趙珣厲聲道:“放肆!”
陸詡笑而不語。
僵持不下。
趙珣臉色猛然轉變,握住陸詡手臂,無比誠懇說道:“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我深知襄樊上下,唯有你是真心待我,趙珣豈會不知?陸詡,還希望你以後能在我走彎路的時候,請你直言不諱。”
“我只是個無法科舉無法擔任朝官的瞎子,只要靖安王肯告知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嘿,那床笫之事,要不要聽上一聽?我趙珣可是連這個都可以與你說上一說的!”
“非禮勿聽。”
“別啊!陸詡啊陸詡,其它事情都是你教我,我今日一定要扳回一局,好好跟你說道說道這男女之事!”
“非禮勿聽。”
……
陸詡除了老靖安王趙衡在世時,輾轉各個衙門擔任一些無關輕重的小官小吏,等到趙珣世襲罔替之後,就一直住在王府中,也出人意料地沒有擔任任何官職,只算是幕僚清客一肩挑。但王府上下,沒有誰膽敢怠慢了這位藩王跟前的第一紅人,哪怕是兩代人都在王府上擔任管事的大管家,遇上瞎子陸詡,也一樣噓寒問暖,生怕出了丁點兒紕漏。而陸詡也的確好說話,偶爾得閒,就能跟府上下人僕役不露痕跡地打成一片,給人說書說狐仙志怪,幫人算命看手相,書寫春聯也是有求必應,真真正正是個無慾無求的散仙人物,再小肚雞腸的難弄人物,也都憎惡不起來,誰吃飽了撐著跟一個不會跟你搶什麼東西卻能隨時幫襯你一把的和善人物過意不去?
陸詡的住處僻靜優雅,雖說獨門獨院,地方卻也著實算不得如何氣派,院子裡除了幾名負責打掃雜事的女婢,也就一個喚作杏花的貼身婢女,伺候這個與世無爭的年輕瞎子。
夜深人靜。
陸詡坐在書房,照顧杏花,他特意點上了兩盞油燈,至於是不是那上品松脂油水貴如金,陸詡不至於去計較這種事情。
陸詡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為狗尾續貂。那就是收集二十三史以及天下諸州以及郡縣誌書,歷朝各代名公文集章奏文冊,不論國典朝章,還是官方記載民隱秘錄,有得即錄,除了靖安王藏書,還請趙珣暗中收購,耗費金銀幾許,陸詡依舊不去計較。陸詡讓丫鬟杏花每日誦讀文字,並且幫忙手錄勾勒地理圖志的輪廓,他則親筆以蠅頭小楷在書頁初稿中做細緻的眉批夾註,至今已經完成十餘卷帙,盛放於書房角落的一隻竹筐,暫命書名為《春秋州郡利病藥方書》,有意自貶為一個只懂得頭疼治頭的末流郎中,為天下州郡把脈治病,至於是否能對症下藥,就由以後翻閱此書之人去決定。說是兵家典籍,不準確。說是簡單的地理圖志,也不對。趙珣曾經來到書房,隨手翻過,並無精讀的興致,只是將寫這本書當做閒暇差事的陸詡也不去強求。
陸詡擱筆歇息,轉了轉手腕,杏花詢問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習慣被人殷勤侍候的陸詡搖了搖頭。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銳死士,從趙衡傳到了趙珣手上。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護人和殺人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為了護衛陸詡坦然赴死,也可以因為趙珣一句話而不眨眼地殺掉他陸詡。陸詡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會因此對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給說光了,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實等於沒說。
陸詡一直在鑽研如何細緻權衡人心,最終得出的結論也無非是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