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戰戰兢兢地領命爬起來,又再三地謝了恩,才回座位上筆挺地坐直。而垂頭立在一旁的何當歸卻聽出那男聲中帶著笑意和戲謔,分明就是故意放老太太跪這半晌,然後才裝成剛見她跪著似的。好個促狹的人。
“幾歲了。”那人平平地問。
顯然不可能是問老太太或者燈草,於是何當歸只好自覺地接了這個問題,答道:“十四。”
“識字嗎?”
“會寫兩個,讀書時認不全。”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老太太坐了一會兒悶不住了,又開口推銷起何當歸的好處,以表明讓她來待客絕沒有輕慢客人的意思。老太太往日對何當歸也不大上心,說來說去就一個“乖巧聽話,孝順長輩”,再就是會下棋,茶泡得很好喝。偏偏主位上的貴客對這些都不感興趣,老太太數排了一會兒,見貴人的眼皮都沒掀動一下,快睡著了的樣子,就訕訕閉了口。
過一會兒,她又找到了新的話題:“太子爺的那塊匾額,也是老身這外孫女救下的呢。當年她比現在還瘦小,一見匾額落下來,撲上去就接,差點就被砸死匾下。老身當時就哭她短命,她卻拼著最後一氣,說素來仰慕故太子的高潔亮風,就算拼得自己沒命,也得守住了太子殿下賜給老太爺的匾額。”
“哦?”那貴人聽後,聲音帶了兩分興致,“那個以身撲匾的人,竟然是這位小姐?”然後話又對著何當歸說,“那可真要謝謝你了,否則今日來觀父親的墨寶,就只能見著一塊破匾了。”
老太太離座再跪,慌張地請罪說都怪她保護不力,讓故太子贈予的珍貴之物遇險。
而何當歸卻終於肯定了,面前那位貴人非是別人,而是皇長孫、不久之後的建文帝朱允炆。既然對方挑明瞭他的身份,她再像個木樁子一樣立著,就有點不識時務了。於是俯身行了一個讓人挑不出錯的蹲禮,回道:“民女見識淺薄,虧得家裡長輩教導的好,逢年過節的,總會領著我們來參拜太子遺匾,並稱頌太子品德高古。”既然老太太吹捧了她,她支個人情,就回吹她一個吧。吹牛皮誰不會。
這時,柴雨圖從外面被引進來,裝扮得非常之隆重,何當歸跟她一比,素淨的衣裳站在她旁邊連丫鬟都不像。朱允炆又問了柴雨圖多大年紀和識不識字,柴雨圖張口就黃鸝鳥似的,吟了兩首清照的詞,並說她還自己給這兩首詞配了新曲子,曲也是她自創,若是貴人有興趣,她可以彈著唱給他聽。而朱允炆頷首:“去吧。”
柴雨圖亭亭坐在琴桌前,先仔細調過了每根琴絃,確認上一位使用者沒把弦弄壞弄鬆,才開始彈唱,先唱了一首《浣溪沙•繡幕芙蓉一笑開》,算是清照詞中比較適合歡快場合的一首了。不過曲子顯然不是她自創的,而是青兒唱過的一個歌兒《寧夏》的調子,幾乎都沒做修改就拿來用了。
何當歸猜著,大概是自己和青兒在院中彈唱時被她聽去的,也有幾次是空奏曲子,沒唱歌,因此柴雨圖聽著耳生,就以為是閨閣中的戲作,拿去填詞了。借用倒也沒什麼,不過“原作相關人士”就在旁邊坐著,她卻落落大方地自稱是她自己作的曲,這算什麼意思。
再看她那一身隆重的裝扮,何當歸估計,就是四個梳妝上的丫鬟幫著弄,都得一個時辰才能捯飭好,何況柴雨圖一向沒有可心的丫鬟。看來柴雨圖要麼就是早得知了家裡要來貴人,預先花時間工夫打扮好,要麼就是知道自己要選秀女去了,因此每天都盛裝一遍來個“預演”。不過柴雨圖不是沒用的小綿羊嗎?受了什麼刺激變得這麼搏出位了?
咦?東宮太監不是相中了羅白瓊,並且已下定了麼,怎麼老太太不讓羅白瓊來跟未來夫君大人交流交流感情,反而將這些沒交著好運的人一個個拉出來作陪?難道羅白瓊又出了狀況?
室內很安靜,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將目光落在柴雨圖身上,聽她彈曲唱詞,撫琴悅目如舞。
老太太見長孫殿下朱允炆看柴雨圖看得目不轉睛,登時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雨兒這麼爭氣,就該第一個把她叫出來呀,也不會讓逸姐兒拿喪曲開罪了最不能開罪的貴人。真是可氣,自己家裡精心養著、費心調教的女兒,一個比一個笨,瓊姐兒就突然鬧肚子,盞茶工夫跑出去三次;逸姐兒本是模樣最俏的,就算什麼都不做,擺那兒當畫兒看也是好的,誰知又生了梅花刺。還好有個雨兒,一下子撐起場面,悔之悔之!早知如此,以前就對她多上點兒心了,她不會對羅家有怨氣吧?
一曲畢,柴雨圖又彈唱了清照的“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非常貼合此刻客人來了,老太太喊她出來待客的情景,唱得婉轉嬌羞,連何當歸都暗笑一聲,好媚的調子,好軟的嗓音,男人聽見怕是骨頭都得酥了吧,這次柴雨圖要把羅白瓊擠下去了。
可柴雨圖唱完之後,朱允炆卻突然皺眉說:“不聽了!都出去吧,我乏了,讓那個戴面紗的服侍我,除了她別人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