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中,荀貞停下來過兩次,遣人去裡中打聽為何鄉亭無吏,得來的回答是:有的吏員死在了賊中,有的逃跑了,有的索性則是當起了賊。吏員尚且從賊,況乎百姓?所經之鄉亭里舍,泰半人煙稀落,其中有因受賊害,民被殺擄之故,亦有民棄家從賊之故,如一些鄉中的輕俠惡少,他們便大多糾集一夥人當賊去了,——如若許仲、江禽等西鄉輕俠沒有跟從荀貞,又如若潁川會像魏郡這樣賊兵大起,他們沒準兒也會走到這麼幹。
見到的孩童一個個髒汙滿面,瘦骨嶙峋,因為長久的食不果腹,餓得皮包骨頭,遠望之如骷髏也似。路邊、鄉野的樹多被剝去了樹皮,卻是被飢不擇食的鄉民吃了。
至若鄉野,早就荒蕪,枯黃的野草遍地,沒有見一絲麥子的蹤跡。
野地上時有白骨,是死在賊中的鄉民或流民,乃至狼、犬出沒,伏於一些尚未化為白骨的屍上啃食,見大隊步騎從道上經過,它們也不害怕,遠遠地望塵狂叫。
荀貞去年從皇甫嵩征討黃巾,路見過這等慘象,時隔一年多,在魏郡又見到了。
車中的陳芷、遲婢、唐兒、吳妦諸女見此情景,無不變色恐怖。吳妦算是膽大的了,從過賊,刺殺過荀貞,經歷過征戰,可她身為女身,以前在黃巾軍時都是在後方,隨著營眷行動,從未有過單獨外出,未見過此等慘像,後來逃到了趙郡,儘管日子艱難,可她是左須之妻,也沒受過什麼苦,後來被荀貞抓住,在中尉府裡更是不缺衣食,而今眼見此景,她深為震撼。
黑山軍初起時,她曾為之竊喜,見荀貞為褚飛燕頭疼,她深感快意,然卻未曾料到黑山軍對百姓造成的這麼危害這麼大,由此想開去,去年的黃巾軍是不是對百姓造成了一樣的危害?
她出身農家,跟著黃巾造反一是因左須兄弟信奉黃巾道,二是因對當權者錦衣玉食,貧者為求一活卻甚至不得不賣兒鬻女的黑暗之社會現狀十分痛恨,因此才希望大賢良師給這人間換一個天地,而在看到魏郡的這番慘景之後,她卻不禁為之懷疑自己當初跟著造反的初衷是否正確了,難道這就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麼?
當然了,她之所以“自疑”是因為她是個女子,再粗野、再不馴,她也是個女子,有著女子的細膩,如果換是個男子,如張角,他就算是看到了此景,也定然不會改變初衷的,難道不正是因為還沒有推翻這個已然腐朽的漢室,所以百姓才會民不聊生的麼?
吳妦感覺到了自己思想上的“危險”變化,她取出銅鏡,提醒鏡中美豔嫵媚的自己:“不管怎麼樣,荀賊是殺我夫兄、殺我夫的大仇人,我一定要手刃了他,為我夫兄、夫報仇。”
鄴縣在望,荀貞暫將沿途所見帶給他的沉重心情壓到心底,振作起了精神,要想改變魏郡的現狀,只有先掌控住魏郡的局勢,而要想掌控住魏郡的局勢,就得先打贏眼前這一仗。
時當正午,春陽高照,帶來熙暖。
鄴縣城頭,一面黑底紅字的漢家大旗斜立在陽光中,百餘郡卒在城牆上披甲巡邏。城門半開,十幾個甲士持戈相對立於門下,時有稀稀拉拉的縣民出入。
在郡界的時候無人迎,現到了郡治城外還是無人迎。
——荀貞一行人就且不說荀貞二千石的車駕是多麼的威嚴顯眼,只他帶的那三千餘步騎帶起的偌大聲勢,隔著幾里外都能望到,鄴縣的郡縣吏不可能不知道荀貞到了,卻依然無人出迎,欺人太甚。
便不說荀攸等親近心腹,便是隨從在劉備車側的關羽也不禁恚怒。
關羽雖然對荀貞有成見,可他畢竟與荀貞接觸這麼久了,與荀貞並肩戰過張飛燕,對荀貞的觀感漸有變化,並且他現在和荀貞算是利益相關,因對魏郡吏員之輕慢極是不滿。
荀攸和劉備來到荀貞車外,說道:“明公,請你在車中稍候,我等去郡府喚郡吏出來迎接。”
典韋按劍進前,嗔目說道:“明公,韋願從荀、劉二君同去郡府!”
程嘉、岑竦從前頭回來,亦道:“明公請在車中稍候,我等去郡府通傳。”
荀貞撫髭說道:“都到地頭兒了,還通傳什麼?”笑道,“進城。”
縣門的守卒早就看到了荀貞等的來到,三千餘步騎聲勢極大,塵煙滾滾,他們起初以為是於毒又來了,但在發現這支隊伍打著荀貞的旗號,是新任的太守來後,輪值今天守城的縣吏就變了臉色,他急忙遣人去郡府通報,可等來等去不見人來,眼看著荀貞的車駕在縣外停了好一會兒了,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搓著手在城上坐立不安,最終一咬牙,從城樓上下來,一溜小跑地來到荀貞的車駕前,請求拜謁。
高素帶著前導步騎在前邊,沒給這個縣吏什麼好臉色,派了個人去通傳荀貞,趁等荀貞回話的空兒,他騎在馬上,提矛在手,打馬繞著這縣吏兜了幾圈,問道:“汝知吾是誰麼?”
他是打過仗,殺過人,從戰場上走過的,這會兒提矛驅馬,殺氣騰騰,把這個縣吏嚇得腿都快軟了,由著他打馬繞自己轉圈,弓著腰,低著頭,保持著下揖的姿勢,一動不敢動。
這縣吏心裡有鬼,知道郡府無人去迎荀貞的原因,深恐被荀貞遷怒,一句話不敢說,心裡痛罵道:“姓宋的豎子小兒!我說你怎麼請病假,不來輪值,卻原來是早知荀乳虎將要到任!你要不請假,今天又怎會輪我守城?你這豎子,害苦乃公了!”
他正在自居乃公,暗中痛罵姓宋的同僚,陡然聽到高素問話,忙堆滿笑容,謙卑討好地衝高素連連作揖,說道:“下吏鄉野愚夫,雖不知將軍姓名,但觀將軍威武不凡,想必是府君帳下的一等虎臣。”
“倒是挺會說話!”高素哈哈一笑,調轉馬頭到他的身前,陡然變臉,催馬直奔,直快到他鼻子底下了才勒馬停住,馬蹄抬起,差點踢到他的臉上。這縣吏渾沒反應過來,直等馬蹄快到臉上才反應過來,驚嚇失措,早就軟了的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跌坐在地。
高素提矛舉到他的臉前,以矛尖對之,惡狠狠地說道:“乃公乃是潁川高子繡!你這狗賊豎子!府君駕臨,竟敢不迎,知該當何罪麼?”
這縣吏臉都白了,驚恐萬分,深怕高素的矛戳到他臉上,既想盯著矛,又不敢看,差點尿了褲子,顫聲說道:“是,是。”
他剛才自居乃公,痛罵同僚,一轉眼,高素又成了他的乃公,這麼算下來,他那個姓宋的同僚一會兒功夫,不但多了個便宜父親,還多了個便宜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