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走出御花園的時候,張惟昭突然說:“明天我想去飛仙宮藥庫整理一下藥材,就不陪你去上朝了,好麼?”張惟昭還有好些東西放在飛仙宮,那裡就好像是她的別院一樣。
陳祐琮的腳步停了下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張惟昭奇道:“跟我說什麼?”
陳祐琮笑道:“沒有什麼。”
如果不是有人向她“勸諫”,跟她說帝后要相敬如賓,不適合像尋常小兒女一樣如膠似漆,那就是因為自己提起了她的家鄉,觸動了她的愁腸,所以她才突然想要找機會獨處吧?
陳祐琮又緊緊牽起了張惟昭的手,兩個人沉默著走回了逸仙殿。
當晚仍然是相擁而眠,但陳祐琮的心裡不再純然是滿溢的幸福,而是無端生出了些許痛苦的滋味。
他知道在有些時候,他對張惟昭的需求近乎貪婪。並且,他也覺得張惟昭對他有同樣的需求。但是,現在她卻說想自己去飛仙宮呆一天,晚膳的時候回來。
陳祐琮覺得這會是很漫長的一天。
第二天,張惟昭果然沒有再跟著陳祐琮去上朝,而是帶著石燕和杜仲回到了飛仙宮。
陳祐琮去上早朝的時候,朝臣們看到皇后的鸞轎並沒有跟在皇帝的御輦之後,不禁鬆了口氣。
但是陳祐琮很明顯今日比往常嚴肅了許多,臉一直是板著的。獨自用午膳的時候,也是潦草從事,吃得很少。
張惟昭在飛仙宮午飯也只吃了一點點。
陳祐琮猜的不錯,他關於乳酪和家人的追問,確實觸動了張惟昭的鄉愁。其實張惟昭的鄉愁一直都在,每隔一段時間,張惟昭都會充滿悵惘地回想起自己從前的生活,有時候這種悵惘會異常強烈。
但這通常不會影響到張惟昭的工作。還住在飛仙宮的時候,張惟昭有獨立的時間和空間去處理自己的情緒,然後能以平穩的心態去承擔起“醫心”的工作。
是的,心理醫生也是血肉之軀,也會有自己的情結和情緒。實際上,成為心理醫生的前提,就是要學會處理自己的情結和情緒,並用這種經驗去幫助別人。用一句在心理醫生當中很流行的話說,就是“修通自己”。
那種認為心理醫生應該像神一樣充滿大愛,無私無我的觀點,只是一種天真的幻想而已。
張惟昭處理自己“鄉愁”的方式,不是想辦法去驅散它,而是擁抱它的存在,讓它與自己共存。
她是需要這種“鄉愁”的,因為她不想忘記自己的來處,忘記自己在那一世具有的做人的基本信條,和那些她用了大量的心血和時間學會的治療技術。
這些東西,是構成她這個人的重要部分。而只有保持這些部分,她才不會迷失在時間的洪荒裡。
在這之前,她就是出於對自我的堅持,才能夠有力量與金鈴兒發出的死亡威脅相對抗,與陳見浚抵死糾纏的情緒保持距離。
而現在,她同樣也是出於對自我的堅持,才不會迷失在帝王的“盛寵”以及與此相伴生的顯赫與富貴裡。
只有這樣,她才能夠確認,她與陳祐琮的相遇,是兩個純粹的靈魂的相遇,而不是一方諂媚、另一方恩賜。前者是兩個對等的人之間的關係,而後者是奴才和主子的關係。
但是,現在張惟昭卻遇到了一個問題。就是她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她的“鄉愁”,與陳祐琮之間的關係。
她身上帶有許多從前世帶來的印記,而且她自己也不打算拋棄這些印記。以往碰到其他人詢問,包括張榮鯤、太后和陳見浚,她都可以說,這是她在她的家鄉學來的,到此這個話題基本上就可以打住了。
但是面對陳祐琮的時候不行,兩個人太親密了,而陳祐琮又是一個特別敏銳的人。他已經覺察到她在向他隱瞞著一些什麼,而這些隱瞞已經開始讓他痛苦了。
作為一個現代人,張惟昭可以輕鬆地講出,即便是親密伴侶也可以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保留有自己的隱私這樣的話。
但是,她實際上的感覺卻是,她每次因為要向他隱瞞而說謊,都會感到壓抑和痛苦,因為她不能在所愛的人面前坦誠自己,不能讓對方看到自己最真實最核心的部分,就等於是把自己隱藏在了黑暗中。
而陳祐琮也會感覺到痛苦,因為這種隱藏對於他來說就是遠離和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