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蔡員外時常髮髻歪斜,睡眼惺忪地起來給安郎換尿布,或是哈欠連天地抱著安郎在屋裡晃悠。這時候他難免會想,他一個大男人,外面的生計應酬放了不理,居然貓在家裡做這種婦人的事情,未免荒唐。
但眼看安郎和父親越來越親近,被父親抱在懷裡,比被母親和乳母抱在懷裡入睡得更快,蔡員外由衷地升起一種驕傲來。
安郎生第一顆乳牙的那幾天,發燒流口水,必須要蔡員外抱著才肯睡,一放下就哇哇哭。蔡員外整整抱了他一夜未曾鬆手,實在困的不行的時候就斜倚在榻上打個盹。
姜氏對待安郎也盡心竭力,無所不為。
如此這樣,安郎一天天哭得更少了,也白胖圓實了起來。
當日蔡員外曾經向張榮鯤師徒許諾說,如果安郎大好了,他願意翻修觀宇,再塑仙身。現在安郎一日比一日好,蔡員外就尋思著要踐行諾言,也是為孩子積福。
只是張榮鯤在玄妙觀的每間屋子裡都堆滿了東西,什麼瓶瓶罐罐、書籍紙張、藥爐器械,並不想折騰,讓蔡員外別來添亂。
蔡員外過意不去,和張榮鯤商量之後,找了個折中的法子,把玄妙觀的所有房屋的門窗、外邊走廊的欄杆都換了新,用了上好的木料和雕工。屋裡的牆壁重新塗了白堊,正殿裡的三清像也重新上了色。
修整過後,玄妙觀一改以往的清冷,顯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
一轉眼,大雪飄落,已經到臘月了。
臘月初一一早,雜貨鋪的魯掌櫃帶著兒子大郎和女兒二丫來看望張榮鯤師徒倆,同時也是為了給道長送米、面、油和菘菜這些過冬的物資。
玄妙觀今天比較清閒,張榮鯤師徒倆開啟大門請一家子進來敘話。
二丫已經和這個總打扮成小道士樣子的姐姐很熟了,一見張惟昭就歡天喜地地跑過來。小黑狗也被她帶來了,現在已經長成了一隻半大狗,跟著她身後搖尾巴。她哥哥大郎靦腆地在後面跟著。
小姑娘特別喜歡張惟昭的畫,拉著讓她畫畫,把自己和小狗都畫進去。
張惟昭就讓她抱著小狗坐著,拿了自制的細碳條,給她和小狗畫了一副速寫。小狗乖乖地窩在小姑娘懷裡不動,畫很快就畫好了。
二丫拿了畫開心得不得了。
要知道,這個時候,只有大戶人家才能請到畫師給自己畫像,而且畫出來的模樣都是同一款的,容長臉,細長眼,幾乎是千人一面。
而張惟昭畫的人像,很能抓住真人面孔的特點,連一些神情的細節都描繪得很傳神,在這個時空中,簡直是頭一份的。
張惟昭從童年就開始學習繪畫,在這方面也挺有天賦。雖然她後來沒有去從事藝術相關專業,但她早年下的功夫也沒有白費,因為接受過良好的素描訓練,她在觀察人的表情的時候特別細緻入微,在引導兒童進行繪畫心理分析的時候也得心應手。
看著二丫這麼開心,她突發奇想,拿來質地比較硬的草紙用剪刀裁開,用針線裝訂成一個小冊子,在每張紙上用簡筆畫了一隻小狗,每個小狗的動作有細微的差異,然後快速地撥動紙張,冊子裡的小狗就跑動起來。
這就是一個簡易的手動卡通,在張惟昭的前世是小學裡最常見的把戲之一。但是二丫哪裡見過這個?捧著小畫冊驚喜不已,嘰嘰喳喳地跑到父親和兄長身邊一再演示,愛不釋手。
這麼一個簡單的把戲就讓小姑娘這麼高興,這讓張惟昭惆悵不已。她好懷念迪斯尼的動畫電影,懷念3D影院,以及手機、iPad……她從一個影音材料無比豐富的時空,來到這個唯一的娛樂只能是翻線裝書的苦逼世界,簡直覺得眼睛能淡出鳥來了。
快過年了,張惟昭忽然有些落寞了起來。這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她忙著生存,忙著熟悉環境,很少去回顧以往。她知道,自己其實是在逃避前世的死亡帶給自己的創傷。
雖然她的意識並沒有消散,但是她遠離了她熟悉的世界、她原來的名字和原有的身份,再也無法見到父母和爺爺,再也沒有辦法聯絡她的閨蜜和同學,無法喝到可樂、吃到爆米花,沒辦法在Facebook上跟同行鬥嘴……這,其實就是死亡,人所能經歷的最嚴重的分離創傷。
她的父親是一個水利工程師,母親是某學術期刊的主編,爺爺是英語系教授,奶奶是中學的美術老師。一家子算是知識分子家庭。她小的時候,父母特別忙,她曾經是個非常寂寞的小孩。
幸而爺爺奶奶就住得不遠,所以很多時候,她都是由爺爺奶奶來陪伴。這其實是她童年最開心的時候,因為這兩位老人會時時刻刻關注她的需要,給她積極的回應,而且對她相當縱容。
所以當她最開始非常專注地投入繪畫的時候,爺爺奶奶全力以赴支援她,奶奶會手把手教她,還帶她到有名的同行那裡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