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陸縝說這一番話倒不是為了針對下面船頭的那幾名書生,只是徐承宗問起了,他才把自己對歷史的認識如實相告而已。
但是那幾名書生卻不是這麼想了,這等直接否定他們對縴夫以及隋煬帝評價的言論實在讓他們覺著很傷面子,一時間三人的臉色都變得陰沉下來。只是雖然心頭有怒,一時卻又不敢發作。
陸縝能被徐公子奉為上賓,留在二曾船艙之內與他一道喝酒,比起被隨手打發的他們三人顯然地位更高些,若這時候翻臉,恐怕會大大地得罪徐公子,這可就太得不償失了。所以雖然幾人並不知道陸縝的真實身份,此時也只能暫且忍下一口氣來。
徐承宗卻是聽得一陣眉飛色舞,連連叫好:“好,想不到陸兄你的見識都是如此超人一等,實在叫我感到佩服哪。說實在的,以往聽家父家兄,還有那些西席先生們縱論古今時,也都只是些陳詞濫調,你卻能發先人之所未發,但仔細想來又頗有些道理。光是為這一番見識,我就該敬你三杯!”
“徐公子過譽了,在下不過是說出些淺見罷了,就如剛才所言,有些事情只要換個方向去看,便能領略到不一樣的東西。”
“說的好,這麼想來,那些書中所言大半也都是當不得真的。”徐承宗有些興奮地親自為陸縝滿上了一杯,然後先乾為敬。
陸縝見他如此作派,不覺有些失笑。看來這位徐公子也大有離經叛道的心思,只是少了一個途徑而已,現在被自己一言點醒,只怕今後在南京會多一個不守成規的貴胄子弟了。
“荒唐!”就在這時,下方突然傳來一聲冷斥,卻是終於有人忍耐不住開口反駁了:“你這個年輕人當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連聖賢書裡的說法都敢質疑,真是大膽荒唐到了極點!”
陸縝探頭往下一看,就瞧見三人裡坐在上首那個年紀最大的文士已站起身來,直直地往上望來,臉色陰沉。他記得此人姓汪,乃是中過舉人卻沒能再中進士,但已是三人中功名最高的那一個了。
顯然,正是因為舉人的身份,讓這位的底氣比其他兩個更足一些,雖然知道陸縝得到徐承宗看重,卻依然敢於反駁。
對此,徐承宗卻無太多的惱怒或是不滿,只是笑吟吟地看了陸縝一眼,看他是個什麼反應。陸縝見他一副要看戲的模樣,便是一聲苦笑,看來剛才徐大公子的那幾句附和與吹捧怕也是存了挑撥自己與下面三人關係的心思了。這個紈絝公子還真是個喜歡生事的主兒哪。
但既然人家都直接叫板了,陸縝當然也不好退縮了,便悠悠地來了一句:“在下說的乃是史書中的一些觀點,卻與聖賢書並沒有太大的關聯,汪老兄你可莫要冤枉於我哪。”
“即便如此,著立史書者也是往古之聖賢,豈是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能妄加評斷的?”汪舉人當即又回了一句。既然已開口了,便斷沒有退讓的意思。
陸縝笑了:“盡信書不如無書,難道汪兄你連這一點道理都不懂麼?要是前輩所言句句為實不得反駁,那還要我等讀書之人做什麼?至於有沒有資格點評先賢,也與年齡沒有任何關係,君不聞有志不在年高,無智百歲空活麼?”
“你……”汪舉人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的言辭竟是如此犀利,而且竟這麼不給自己一個前輩面子,頓時麵皮一陣通紅,呼哧帶喘間卻不知該怎麼說話反駁才好了。
而他身邊二人雖然也不滿陸縝的這番言辭,卻並沒有開口幫襯。三人看似坐在一起,其實也有競爭關係,尤其是這個汪舉人,仗著自己的功名,總是想要壓剩下兩人一頭,所以此時見他這狼狽而憤怒的模樣,另兩人心裡還覺著滿高興的,更不可能出言相助了。
徐承宗看了陸縝一眼,眼中的笑意更盛:“老汪啊,陸公子他說的也對,先賢固然要敬,但是若我們連一點自己的看法都不拿出來,恐怕即便將來下去見了他們,怕也會被這些人恥笑吧?你說呢?”
徐公子這一開口,汪舉人再不敢反對,只能唯唯稱是,說自己是一時糊塗云云,總算是把這一節給揭了過去。但這麼一來,這三人是沒臉繼續在下面喝酒了,很快就各自找了理由回了自己的艙房休息。
倒是陸縝二人,繼續一面觀賞著運河兩岸的景色,一面淺嘗慢飲。在喝了兩杯之後,陸縝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徐公子,你這是故意的吧?”
“哈,這都被你瞧出來了。”面對責問,徐承宗不見半點心虛,很光棍地點頭道:“這幾個傢伙在京城裡時就總是拿什麼聖賢之言,黎民蒼生來煩我。現在都在船上了,居然還來這套,我這也是沒法子了,才想到請你出手頂他們兩句的。”
“這……他們可是你徐公子看重之人哪。”陸縝話裡的意思是,他們都是你帶著的,怎麼你反而會厭煩他們呢?要真是如此,把他們趕走不就好了麼?
徐承宗舉杯喝了口酒,這才有些無奈地道:“這不為了給我兄長一個交代麼?以往他總是說我不學無術,只知道跟人鬥雞走狗,應該多和有學問的人接近才是。所以此番我才在京城裡找了幾個算是有學問的人住在一起,並將他們帶回南京,那樣我兄長他就不好再說我什麼了。可沒想到……這些傢伙說教起來比我那兄長更讓人厭煩,哎,現在又不好趕他們離開,不然士林中必然又有人要說三道四,無奈哪……”
陸縝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該不該說他自作自受了。其實這等事情在如今的權貴豪門之中實屬常規。這些有身份又有權力的人家,最是喜歡豢養一些讀書人,從而讓自己,或是自己的子侄能得到士林中人的認同。只是沒想到徐承宗對他們竟是這麼個態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