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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獵獵風聲裡含著辛辣的酒氣，兩雙眼睛一驚一疑看著步襲，甄欺皺起眉頭，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容卻不再生氣。
他其實有很多選擇救下步襲，懷王當年那一場下馬威卻被順水推舟，就這樣把步襲推出了西江。甄欺有私心，他不希望自己的身邊再出現一個能被拿捏的軟肋，同樣不希望步越的從前同樣覆轍到步襲身上。
他留下他的命，二十鞭家法一分為二，甄欺沒想要步襲理解，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所有盤算，怨還是恨，只隨他去。
“今日不是你鬧脾氣的時候。”甄欺心力交瘁，端著魚食的手已經有些發軟：“步襲，讓我走。”
湛湛月色下，甄欺抬眸，望向步襲的眼神裡帶著化不開的疲憊。於是月色變成一段纖細的絲綢，眼神融化進裡頭，生長出微熱的脈絡，柔柔往步襲身上纏繞縮緊，鑽進他握緊得堅決的掌心，輕輕就撬開。
彎刀出鞘時寒光凜凜，收回時卻如此安靜平和。步襲隨著收刀的動作一同偏頭過去，哽咽的喉頭和微紅的眼睛只在剎那就消失，紅衣的背影釘在原地，隨著那兩人的並肩離開，又變得形單影只。
“你們這一個兩個，不去前頭喝酒，反而躲在這兒偷偷熱鬧，這是何意啊。”
一身突兀的樂聲與開門的動靜一齊傳入後庭，身著清雋的男人從方才尚未關緊的側門從外入裡來，周霽跟在後頭，甄謀與他一齊並肩跟隨。步襲看著齊王緩步朝著自己靠近，餘光裡那兩個一前一後的身影已然停下，他靜默地呼吸，最後向著甄欺身側邁步，不動聲色將他連同陳春漸一道往身後一擋。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待甄欺反應過來來人是誰時，步襲已然抱手屈膝，沖著他行了個規矩又利落的見面禮。
“殿下。”步襲端著動作，語氣姿勢不卑不亢：“公子在此賞月戲魚，在下不過恰好途徑，替他取了盒魚食。”
“哦？這位便是甄家的長公子？”
摺扇張開，在面前閃過一片陰影，一隻手虛扶著步襲手臂要他起身，抬起頭來，他卻瞧見那人只是直勾勾盯著身後的甄欺，面上盛著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早聞公子美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殿下過譽。今日相見匆忙，等來日殿下得閑，不妨去西江一會，也好讓我與弟弟盡地主之誼。”
“那自然是好的，如今我們兩家已有姻親，相互走動，也更顯得親近。”
手中煙鬥餘韻飄散，張祁偏頭撥出口氣，隔著煙霧似笑非笑地打量著面前的人。他看著那位久負盛名的甄家長公子於暗處緩緩抬頭起來，被一層朦朧的光籠住面容，媚氣的五官容貌卻因為瘦骨伶仃的身材多出幾分並不違和的清憐。透亮的玉髓耳墜不加金銀包邊裝飾，夾在垂落肩頭的黑發裡，與衣袍遙遙相應。他只是靜靜看著自己，面上端著與甄謀那架勢極為肖像的笑意，兩只狐貍就這樣一前一後站在自己身周，這股皮不像骨像的感覺讓張祁覺得有趣，端詳甄欺的眼神裡多出幾分別樣的意思，被步襲看進眼裡，暗自在身後握緊了掌心。
“前頭的宴就要開場了，諸位不如一道移步往前，同賀佳節之喜。”
絲竹鼓樂齊鳴，正殿之上，宴席已然行至高潮。步襲跟在最後，看著前頭的甄欺張祁於轉身回座時不經意間對視，一個很快收回，一個就這樣始終跟隨。
主位上的人舉起酒杯，眾人一道站起，觥籌交錯裡，酒液的酣香於搖曳火光中暗暗蒸騰揮發，甄欺在仰頭飲下的剎那傾斜起目光，熱鬧之外，人群之中，他看見步襲正一眨不眨地瞧著自己，無悲無喜，只是靜靜地凝視，輕緩地眨動，將辛辣芬芳無聲無息全然吞嚥。
液體順著唇舌向身體深處滑落，步襲酒量不佳，盯著甄欺的眼神逐漸變得有些迷離，卻仍不肯鬆懈。他只是想要看著他，從他的臉上找出過去與自己未曾謀面那三年的痕跡。當年的事為什麼還是要騙他？為什麼願意捨命費力救下他卻又能夠狠下心徹底將他舍棄，耳邊柔和曼妙的樂曲隨著步襲越來越浮躁不安的心變得聒噪惹人煩起來，耳邊的嘈雜人聲一點點堆積成聽不清的雜音，他心煩意亂，拎了個酒壺，準備從席間靜靜抽身消失。
“素聞甄家兩位少主多才多藝，樣樣精通，今日佳節喜慶，舍妹與謀公子不日又訂婚在即，二位若是不嫌棄，周大人府上藏品眾多，不如挑個佳品，既不辱沒了二位公子的才識，也能為大家助興一二。”
廳堂裡的熱鬧因為張祁突兀的開口不約而同停下一瞬，連帶著已經起身要同周霽告知離開的步襲一起定在原地，難以掩飾驚異之情，向著主位上的人挪去了眼神。
“戲子在他們這些人眼裡，是最卑賤不過的，只是個玩意兒，連奴婢也比不上。”
甄欺裝瘋三年，靠的就是唱戲彈琴，將自己變成個供人取樂的戲子，關於他的笑話直至如今都還未完全散去。跳舞奏樂的人已經佔滿了一廳堂，這裡原本也不缺兩個世家公子去助興，張祁此行，不過是想要藉著機會壓一壓甄欺的氣焰，順帶提點一下與他有著血親的甄謀。
想離開的腳步因為這矛頭直指的插曲不得不停下，步襲不想太明顯，只好僵硬著脖子轉眼去看，臨近靠坐的兄弟倆面上帶著相似的清淺笑意，被那些打圓場的笑聲與四下的矚目環繞，他心下略略鬆出口氣——在他看來，按甄欺的性子，起碼不會讓自己白白受這樣的折辱和悶氣，什麼尖酸刻薄到他那裡，起碼都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短暫的遲疑猶豫之後，步襲還是弓著身子往周霽席邊靠。那人察覺他的靠近，在轉頭與他對視的瞬間就皺起眉頭來示意他暫且不要動身。步襲剛要回應，一直安靜的那頭兩人卻意料之外的出了聲，甄欺拂袖起身，行至堂前，沖著堂上的張祁行了個恭敬的大禮。
“殿下一番美意，我與弟弟自然不好掃了大家的興。”
“那便有勞周大人帶路，許我們挑選一二。”
身邊人應聲而動，周霽站起身來，不動聲色看一眼站在自己身邊，一雙眼睛已然飄去高堂之上的步襲。他繞出席前，隔著桌席與那頭兩人一同向著門邊離去，身影交錯之間，袖口掩飾之下，步襲察覺到，有人用力捏了捏自己已然握緊藏在身後的手，是安撫，也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