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道:“是不是你不想搭理我,才要把我發配給她?”
“怎麼會?我是恨不得每時每刻和你粘在一起的,怕你嫌我太煩人。”
“我看,是你嫌我煩人。”
俞平笑過一聲算數,卻見門口鞋架上一排皮鞋積了灰,人大約還留在鬱公館住。他沒掀門鈴,往薄薄一層塵上按了指印,假裝造訪過。
他們要看的一戶正巧在鬱蕙心樓上。房門虛掩著,怕被風打上,夾一疊報紙。留下的傢俱不少,百貨公司應急之流,搭配一番還算雅緻。
俞平不動神色,心上琢磨一通,想來是賣了應急的,能對麻霆君的錢包寬容些。便彎腰拆了皮靴繩結,哪料到麻霆君片刻安寧不留給他,飛起一腳把拖鞋踢遠了,再把他打橫抱在懷裡,道:“這拖鞋穿著太冷,你若是著了涼,倒不如我現在多費點力。”
俞平身板真不小——平日有麻霆君相伴,看不出他高挑,實則也是個大骨架。一雙長腿生怕踢翻什麼,僵直著,以至身子往下滑,原本被麻霆君抱在胸膛間,轉眼要墜下腰帶了。
他怕跌到地上,緊緊攥著麻霆君的衣領,喊道:“我知道上一家房東為什麼不肯賣給你了,麻霆君!”
他一個字比一個字喊得響,麻霆君自知玩得過火,小心翼翼抱緊他的腰,好不容易把他扶直了,先發制人道:“我們不是一家的嗎?怎麼向著別人,數落起我了?”
俞平把大衣的紋路撣順了,道:“真不想認識你!”
麻霆君笑道:“可你不但認識我,還是我的戀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麻霆君此人非比尋常,親熱高興,打罵也高興,俞平招他不住,管自己生悶氣。
麻霆君纏他不放,再回來從身後抱著他,笑道:“講好不嫌我煩人的,怎麼要抵賴?”
俞平道:“你再講大聲點,叫房東聽見了,不肯賣給我們——你還笑得出來就好了!”
麻霆君道:“餐廳滅了一盞燈,房東去邊上買了電燈泡了,請我們隨便看。等他回來,我會收斂的。”
“你能收斂到哪裡去?”俞平想起什麼,乜他一眼,道,“你總不會已經和他說了,你有個男愛人吧?”
麻霆君笑道:“我麼,我肯定是瞞不住的。剛才不說,等下也要說。”
俞平冷笑道:“要是他也介意,你找不到住所,被迫風餐露宿了。我便題兩個大字給你:‘活該’。”
又嫌自己說得太親暱,多少有打情罵俏之疑。繼而狠狠道:“我不但要花你的積蓄,住高階飯店,還要一腳把你踹了。僱個保鏢來,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唉,我好害怕!”麻霆君笑道,“那麼,我更是要把你抱緊了,省得你欺負我。”
年輕氣盛唯有一點不好:抱得久了,順其自然要吻作一團。唇舌間的火候若是不到位,周遭世界的一切都不管不顧了,那時候外邊大門被輕輕帶上了,兩人還都以為是風,更是不可開交了些。
少傾花瓶上晃來一個人影——那房東見了他們這般親密,驚叫一聲,燈泡子滾了一地。
“做什麼,做什麼!快分開!”
房東不忍直視,更是充血上頭,手忙腳亂,低著頭煩躁道,“猴急什麼,這房子還是我的呢!在別人屋簷下也敢傷風敗俗,造孽啊!”
這般突然造訪,麻霆君心裡雖是驚慌,仍舊先吻了俞平的額頭安慰,再幫忙拾燈泡。房東狠狠撐開一隻口袋,生怕碰了麻霆君的手似的,斥道:“好學不學,學什麼闊家少爺養戲子?我當你是個正經人呢!”
事態不容樂觀至此,眼見又要重新奔波找住所,麻霆君卻不肯鬆口,道:“先生,不是你想的這樣,他是我的愛人。”
“我是報社的,你這種人要多不少,沒一個好下場!告訴你也不要緊——”
房東正氣得七竅生煙,推開麻霆君,去看俞平的面孔。他方才只是匆匆一瞥,單看出個美人輪廓,私自判了不正經的定論。虧是他先前對麻霆君印象好,此時更是恨鐵不成鋼了些,巴不得知道麻霆君被什麼東西蠱惑了,把藏著掩著的風流韻事都講一遍。
俞平多一條回談公館的退路,便不是真心求他,也想知道他講得出什麼鬼話,不願迴避,斜斜擲過去一眼——卻瞧那房東白了面孔,方才還是醬紫豬肝紅,這時已然灰得像粉刷的白牆,人也哆哆嗦嗦,不當心撞倒了一隻花瓶。
麻霆君急忙去扶花瓶。
俞平心中大致有數,暗地一笑,裝作平靜道:“是哪裡的燈泡滅了?”
房東張口結舌,啞了許久,才道:“餐廳……左手邊的餐廳。”
俞平便閑閑倚在牆上,打發道:“霆君,你去幫他換。”
房東不敢吭聲。麻霆君見他至少不來責罵,勢必多獻一點殷勤,從他手裡接來口袋,露出個強撐開朗的笑,道:“是,我很會換燈泡,包在我身上就行,不用您費心。”
麻霆君走前,最後朝俞平笑一笑,柔聲道:“平兒,不用擔心,我馬上回來。”
俞平朝他微笑,底下偷偷揮手告別。
待麻霆君的腳步消失幹淨,他眼底的色彩一點點冷下來——房東腿腳軟,幹脆放棄掙紮,癱倒在地,裝模作樣地擦拭花瓶。然則實在抖得厲害,才剛捏在手裡,頃刻又叫花瓶咕嚕著滾遠了。他踱步上前。
麻霆君真沒捨得給他穿拖鞋,他腳上還是原先的一雙皮靴,硬底,一步踏得比一步響亮,道:
“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