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叔平一時默然,隨後又問:“你還帶了旁人?”他始終未曾露面,想是聽到傳志輕微呼吸方出此言。
“陳老爺子此等耳力,當真世間罕有。不錯,付某確實帶了一人,此人姓方,名傳志,正是我落梅莊方老爺之孫、方二少爺之子。”付九垂眸,傳志正仰頭看他,漆黑瞳仁漂亮得緊。不等陳叔平答話,付九已跪倒在地,沉聲道,“付某此番前來,正是為了小少爺。落梅莊遭難,方家只餘傳志一人而已,卻有些卑鄙無恥之徒趕盡殺絕,四處追殺我二人,要這小小孩童性命。付某武功低微,只求陳老爺子肯發善心,收小少爺為徒。”
一陣清風吹過,傳志趴他懷中,看到空中落葉紛紛,滿目好奇,伸出手去撈,啊吧啊吧說個不停,樂得咯咯直笑。付九一手攬在他後腰,紋絲不動。
屋中又是一陣沉寂。
付九定定跪著,又道:“若老爺子肯收傳志為徒,付某願為您當牛做馬。日後大仇得報,您有什麼吩咐,我主僕二人定義無反顧,在所不辭。”
陳叔平不屑道:“老陳縱橫一生,還有何事做不得,要你倆當牛做馬?”
付九微微一笑,淡淡道:“青石山掌門人秦茗,與我落梅莊有不共戴天之仇。陳老爺子有大肚量,不肯下山,我落梅莊卻是有仇必報。您收傳志為徒,借他之手了結秦茗性命,正是天經地義。”
此話一出,陳叔平又是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屋內傳來一聲哈欠,但聽他懶懶道:“你愛跪便跪,跪夠了給我滾下山去。帶著小娃娃,我老頭子就不親自送你了。”
付九咬牙,已近黃昏,山間冷風微涼,他倒是無妨,只怕傳志經不住,忙道:“陳老爺子不知,付某能平安到此,是有貴人相助。”他本想留著那隻玉鐲,聽素雲所言,這鐲子與陳叔平想必關系匪淺,日後興許有大用處,眼下顧念傳志身體,只得將他放在身邊,從懷中掏出玉鐲,朗聲道:“此人有一枚玉鐲,要付某交給您。”
呼嚕聲起,陳叔平似已睡熟。
付九道:“這位貴人,姓素名雲,是江湖上聞名遐邇的神醫,您可知道?”此話一出,他胸中也是忐忑難安,若陳叔平油鹽不進,他該再說些什麼?若素雲有意捉弄,又該如何?山下隨處有人想要他們性命,天下之大,固有茍全性命之處,卻有何處可韜光養晦,要傳志習得一身本領,將來手刃仇敵?
他已做好一直跪下去的準備,哪想房中一陣巨響,陳叔平破窗而出,高聲罵道:“素他奶奶的素!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丫頭倒好,奶奶的連親生老子都不認!她去哪兒了!”
付九見他氣急敗壞,心中暗驚:雲姑娘竟是陳叔平的女兒!再回想當日他提及陳叔平時,素雲臉上異色,方才瞭然,想是他父女有所爭執,素雲離家出走,今日將他送至山下,唯恐與父親碰面,才匆匆離開,避而不見。
陳叔平雙目通紅,也不看他,當即使輕功飛掠下山,口中咒罵不歇。付九不禁偷笑:雲姑娘既有心躲開,此時怕早連影子也尋不著了,這時候下山,又有何用?陳叔平態度倨傲,待落梅莊無禮之極,付九心中有氣,又不得不忍,親眼見他惱怒如斯,自是出了一口惡氣。他笑得幾聲,仍舊跪在原地,並不起身。
約莫一個時辰,陳叔平方才回來,念念有詞:“下次若給我抓住了,非要狠狠揍她一頓。死丫頭不忠不孝,為了男人連親老子都不要,奶奶的,再見到那龜兒子,老子非削了他胯下玩意兒。”他想是氣極,也不顧付九在場,罵個不停,毫無宗師風度,直聽得付九強忍笑意,嘴角微抽,暗道他這老子當得太窩囊。
陳叔平在院中罵夠了,正要回房,見他仍舊跪著,怒道:“還不快滾,非要老子扔你下去!”傳志靠在付九胸前,聽他罵得兇狠,嘴唇一扁,縮排付九懷中,又忍不住偷偷瞥他。陳叔平須發盡白,長須垂至胸前,傳志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眨眨眼睛,向他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長須。
付九指指那玉鐲,淡然道:“雲姑娘說,陳老爺子見了這鐲子,定肯收留我主僕二人。”
陳叔平抱手立他面前,斜眼看看那隻鐲子,又迎上傳志目光,視線來往半晌,忽甩手道:“這大山又不姓陳,你愛住便住,我只一句話,”他目光一凜,“這孩子將來有什麼出息,或做了什麼孽,都跟我老頭子一概無關,你方家的債,自己去討。”
他已是退讓,付九自不會得寸進尺,道聲多謝,站起身來。
陳叔平拿過玉鐲,轉身進屋,正要關門,又冷冷道:“那房間窗子因這小子而壞,當然該你來修。我老頭子怕風,修好之前,誰愛睡誰睡。”
付九恭敬道聲正是。房門一響,也不知讓傳志想到什麼,竟又樂得直笑。
是夜,付九將傳志安置在裡屋,他提刀到林中砍伐竹竿,削短磨平,將破窗一一補過。
餘下日子,付九到山下請來農夫,在陳叔平竹舍不遠處蓋起兩間土屋,添置家當,他忙前忙後,傳志便坐在一旁地上玩耍,不哭不鬧,乖巧得很。陳叔平視若無睹,彼此倒相安無事。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傳志轉眼已有六歲,生得濃眉大眼,身體強健,整日在山中爬樹抓鳥,跑來竄去,雖沒有年紀相仿的朋友,卻也無拘無束。要是一個人自幼在山中長大,耳聽的都是山間清風、林中鳥鳴,眼見的都是松林翠竹、鳥雀蟲蛇,從不知道山外還有個花花世界,有無窮的財富、權力、武功,有人與人的相交、紛爭,他定會像傳志這樣無欲無求,安恬知足。
只可惜人永遠不能這樣活著。傳志六歲這年,知道了一件事,一件註定改變他人生的事。
那天他在林中撿到一隻受傷的松鼠,小家夥圓溜溜的眼睛很是可愛。他小心翼翼地將松鼠捧回家,要隔壁的陳爺爺給它包紮傷口。陳爺爺雖然不愛搭理人,總是發脾氣,傳志卻不怕他,相反,撫養他長大的九叔一瞪眼,他就直打哆嗦。只是還沒走到竹舍,便聽身後有人叫他。
傳志回頭,正是付九。他從山中砍柴回來,一張黑臉上是道道白汗。傳志站好,乖乖喊一聲九叔。付九瞥一眼他手中松鼠,蹙眉道:“少爺,你太貪玩了。”
傳志忙將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著腳尖,小聲道:“對不起。”
付九見他知錯,也不再苛責,正色道:“快把它扔了,回家去,少爺你年紀已經不小,有件事,屬下應該告訴你。”他神情嚴肅,雙眉蹙起,似乎不大愉快,傳志不敢不應,小跑到竹舍窗前,將松鼠放下,又快步跟來,隨付九向家中走去。
付九將柴木堆好,走進傳志房裡,見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欣慰之餘感慨萬千:屬下半生碌碌,終究為落梅莊盡了這份忠心,這孩子日後造化如何,還要老爺少爺在天之靈多多庇佑。他在傳志面前坐下,長嘆一聲,問道:“少爺,你今年,可是六歲了?”
傳志點頭,說是。
付九又問:“屬下曾跟你說過,你姓方,可是為何?”
傳志眨眨眼,說:“因為我爺爺和爹爹都姓方,我爺爺是落梅山莊的老爺方攜泰,爹爹是落梅山莊的二少爺方劍閣。還有我娘,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蘭。”他自學話起,便會說這句了。只是這些年來,付九不曾教他讀書認字,他對人情倫理一無所知,雖知道爺爺、爹爹都是何人,卻從未見過,也無甚感情,更不知落梅莊、天下第一美人是什麼,是以雖將這話背得爛熟,卻不懂意義何在,也不曾放在心上。
付九略一點頭,沉吟片刻,道:“有件事,少爺你是時候知道了。以前不跟你說,是因為你還小,若知道了,必定痛苦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