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動動僵硬的脖子,將魚鈎一點點送去假山後。有隻小的貪心不足,試探著在魚食上嘬了一口,見沒被拉上岸,隔一會兒便挨過來一回。
警惕心便是在獵手一步步的退讓中放下的。老翁悄悄抬頭,雙眸蒙著一層灰白的膜,目光渙散。
是時候了。
皺巴巴的皮因手掌收力而繃緊,魚線微動,眼看小錦鯉就要將直鈎咬住,一旁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驚得水波蕩漾,它霎時竄沒了影。
老翁:“……”
他幽幽回頭,穿著縵衣的小弟子腦門發亮,氣喘籲籲道:“翁、翁前輩……您等的那個人,已經到後山了!”
提著魚竿趕來的人沒有腳步聲。
在十二廟徘徊三千多天的謝信比初見那會兒更為沉鬱,以至於回頭望來時,慈翁覺得他身後的影子像一把火焰,將送出去的心燒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而謝信已然跌進空洞之中,被一點點分食在虛無之中。
頭長雙角的青年看著老熟人,神情中沒有任何意外。
他彷彿不屑進行遮掩,漆黑的鱗片遍佈半張臉,妖冶的眼瞳透著最純粹的金芒,但背影倒是如舊,墨發黑衣,裹著滿身霜雪冷意,僅站在那裡便如松山修竹般俊朗利落。
翁慈摘下鬥笠,面帶微笑走向石桌,不慌不忙道:“謝公子可知,我要你尋的是何物?”
“沒興趣。”
謝信眼裡壓著寒冰,態度算不上友好。
捎回的物品就放在他袖中,像平常揣雜物一樣隨意,就那麼一甩,便被毫不憐惜地摔到了桌上。
說來也怪。十二廟最後一廟中鎮壓的東西,竟然只是一本古文字編撰的書。
歲月的痕跡無情將它沖刷,裸脊鎖線早已散亂,紙張脆薄到一陣風便能吹成粉塵,再不複從前。
謝信毫不避諱地審視起他,“條件我已做到,還望神運算元莫要食言,不然這天就算再高,謝某拼死也要捅出個洞。”
“他還在來的路上吧?謝公子這麼久都能等下來,想必不急於一時。”翁慈笑著捋了捋鬍子,招呼謝信一同落座,“不若與老朽來上一局?”
謝信不置可否,衣袍飄蕩垂落間,無盡劍意展露無遺。
翁慈將棋盤擺去桌上,眼角皺紋堆疊,念念有詞道:“……老朽如今天命已歸,別說是年輕力壯之士,饒是被路邊石頭絆過一跤,也再爬不起來了。所以公子不必如此告誡,老朽還望江河湖海恢複如初,能多釣兩條魚上來。”
謝信捏起一顆白子,鎮落中央,“既是如此,又何必當初?”
端茶來的小沙彌哪見過這陣仗,嚇得手腳直抖,杯壺在託盤上顫個不停。翁慈遣散他,自己給兩人斟茶,道:“答案就在那本書中。你若將它開啟,便能知曉緣由了。”
這話指向性太強,彷彿誘人一探究竟一樣。
不待謝信有什麼反應,他又彷彿並未有過言語,目光所及之處,一株從石縫中鑽出來的雜草,正顫巍巍地在微風中拂動。
“無極透過了十二廟的考驗,仙界才會降下福祉。你來得匆忙顧不上看,水域中的魔氣現已逐漸散去,這可比修士一點點剔除快多了。”
謝信扯扯嘴角,正欲開口,忽而一頓。他從容不迫的舉止輕易亂了套,站起來的動作急切到甚至帶翻了棋笥。
青凜與他互通心意,甫一出現便劇烈嗡鳴顫抖,迫不及待載著他往高處飛去。
這局棋還沒開始便結束了。
翁慈有些遺憾,他撿起掉到地上的書,抬頭望向仍閃爍異樣光輝的天空,“那邊可是有什麼?”
小沙彌從牆後冒出腦袋,專注盯著那位氣勢嚇人的公子所去方向,撓了撓頭道:“好像沒什麼呀……啊!是一葉扁舟!翁前輩,還有其他客人來嗎?我去再拿點素果招待?”
“罷了。”翁慈搖頭:“廟裡東西他們吃不慣。你去偏院收拾間清靜的屋子,別讓任何人接近。”
除了住持和佛子,長生寺沒人知道翁慈有什麼能耐。
這人一天到晚都在琢磨去哪兒釣魚,可他又不吃魚肉,運氣好時三四個月釣起來一條,最後還會放生。
但就是這樣一個釣魚腦,寺院裡地位高的修士都對他畢恭畢敬。說白了就是上行下效,見過佛子與他平起平坐,甚至偶爾行事前還會去靜室詢問翁慈見解,其他人便也無法怠慢了。
小沙彌連連點頭,拔腿一溜煙辦事去了。
翁慈盯著天看了片刻,眼底霧茫茫的。他手指在紙上劃過,直至翻到缺失的那一頁,又輕輕笑了笑,“……真是給我留了個難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