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實話,要在一座栽種了近千株紅梅樹的梅園裡找到一個有心躲藏的八歲小娘子,著實不易。厚底長靴踩在積雪未化的雪地上,將蓬鬆的白雪踩得緊實,長而彎曲的梅枝時不時攔在前方,蹭過蘇衡的肩頭袖側,抖落好些紅梅花瓣,紛紛揚揚,似落了一場深冬紅雨,紅與白的對比,美得讓人心悸。
在梅園賞花的遊人不少,三五成群,散步園中。魏溪若是想藏得嚴實,不被人發現,估計會選一處人跡罕至的僻靜角落。蘇衡掃過眼前這片梅林,眼尖地發現在院牆邊一株樹幹粗壯的老梅樹後,露出些許不一樣的顏色。
走近那處,繞過那株老梅一看,梅樹後竟藏著一扇僅容一人透過的小門。門虛掩著,蘇衡垂下眼睫,目光落處是一串小巧的腳印,洩露了主人的行蹤。
蘇衡不緊不慢地循著這串腳印穿過小門。門後是一個偏院,院子不大,一眼便能將整個院子的景象收入眼底。滿院空曠,惟有院子正中央,孤零零地生長著一株紅梅。
這株紅梅樹的樹齡定然遠超梅園中任何一株梅樹,樹幹需兩人才能合抱。梅樹枝幹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冷白壓著褐色梅枝,襯著深紅梅瓣,渲染出一幅寒冬紅梅圖。
這處偏院除了蘇衡,似空無一人,四周一片靜寂。蘇衡神色不變,從容不迫地走近那株梅樹,一步,兩步,三步……每走近一步,另一道呼吸聲就會變得更明顯,也更急促。空闊的院子裡,似乎只剩下一株老梅樹,還有兩道逐漸靠近的呼吸聲。
蘇衡悄無聲息地繞到了梅樹的另一頭,與一個眸光清澈的小娘子四目相對。
那小娘子蜷縮在梅樹下,兩手抱膝,像只軟乎乎的雪團子。
兩人一動不動地互相對視了半晌,那小娘子最先招架不住,眨了眨一雙黑白分明,彷彿不諳世事的杏眸,眼睛裡閃過一絲疑惑,脫口而出:“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蘇衡落下一眼,看著眼前眼瞳烏黑,眸光明亮的雪團子,輕聲道:“溪兒,你不認得我了?”
魏溪瞪圓一雙清水翦眸:“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她還是想不起來這個俊俏好看的哥哥是誰……嗚嗚……
魏溪神色糾結起來,盯著蘇衡的臉,皺著眉頭鼓著小臉努力回憶。面前的哥哥有一雙黑玉色的眼睛,不是暖玉,而是冷玉,就像這紅梅樹上的雪一樣冰冷,但眸底卻藏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就是這種明明看著冰冰冷冷,但又藏著絲絲溫柔的感覺,讓她覺得特別熟悉!
“安安。”蘇衡輕聲提醒。
“你是衡哥哥!”魏溪眼睛一亮,想起來了。除了爹孃與兩位兄長,知道她小名的只有當初在延州時,住在她家隔壁的蘇衡哥哥還有唐爺爺。
“聽說你不聽話,你阿孃帶你來賞花,你卻偷偷溜走藏起來了。”蘇衡淡淡說道。
魏溪渾身一僵,像只幹壞事被發現的貓:“……這個……我對賞花不感興趣嘛……”
蘇衡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道:“走吧,大家都在找你。”
“哦……”魏溪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乖乖從梅樹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紅梅花瓣,正像綴在蘇衡後頭,就聽對方道:“你走前面。”
魏溪抬眸對上蘇衡的視線,縮了縮脖子,又“哦”了一聲,一步步挪到蘇衡前頭。她又不會再跑了,用得著看那麼緊嗎?嗚……
走在前面的小娘子梳著兩個流蘇髻,兩根長長的鵝黃發帶從發髻根部垂下,垂至雙肩,走動間晃來晃去,顯得俏皮又可愛。不用說,肯定是魏氏替她梳的頭。若讓魏溪自己來,肯定是怎麼簡單怎麼來,別擋著她練箭就行。
魏溪找到了,分散開尋人的蘇軾與蘇轍也在找人的過程中遇上了自家爹孃和蘇軫。除了還在演武場練兵的狄青與狄諮父子,狄、蘇兩家整整齊齊地聚到了一起,還帶上了程之言與程之才兩個堂兄弟。
“你這孩子,這滿園子的梅花開得多好,今日阿孃給你打扮得那麼漂亮,帶你來賞花,你倒好,一轉身就跑沒影了!”魏氏捏了捏女兒的小鼻頭,嗔怒道。
“阿孃——”魏溪哼哼著求饒。
“回去再收拾你。”魏氏放下手。
“之言啊,你去了西北後也不捎封信回來。若是知道你是在狄將軍手下做事,我與你姑母也能放心不少。”蘇洵肅著臉道。
程之言忙行禮認錯。
“這次回青神任的何職?打算在青神待多久?你說說你,原本在書院讀書讀得好好的,先生也說你學問做得不錯,再過幾年就能參加解試,考出來至少也是個舉人。怎麼一聲不吭就跑去西北從軍,你到底怎麼想的?”
程之言只低頭不語。氣氛一時有些凝固。
“好了,難得聚在一處,你也別板著臉教育言哥兒了。”程氏推了推蘇洵,使了個眼色,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說就不說,問這麼多做什麼!
魏氏也打圓場道:“之言這孩子能文能武,自從有了他,我家那位就等於多了條得力臂膀。”
“之言哥可厲害了,他的槍法比我大哥還要好!之前在西北打西夏賊軍,之言哥作為前鋒策馬持槍殺入敵軍中,長槍一刺,直接把那支夏軍的副將刺下了馬!”狄詠儼然如同程之言的小迷弟,對程之言的英勇戰績如數家珍。
“前鋒?那不是很危險……”蘇軫看向程之言,憂心道。
程之言對上蘇軫關切擔心地眼神,呼吸一頓,移開了視線:“還好。”
“怎麼會還好呢,沖在最前面的人定是最前直面危險的人。表兄你也太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了。”蘇軫皺眉。
一旁的程之才見狀,眼神閃了閃,揚起笑臉:“表妹,上戰場多殺幾個敵人才好掙軍功,堂兄這麼厲害,一定沒事的。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想折幾支梅花帶回去插瓶嗎?我替你問過了,梅園的主人答應了,說你可以帶走三支。”
“真的?”蘇軫被心心念唸的梅花轉移了注意力,開心地笑起來。
程之言看著蘇軫被堂弟哄得眉開眼笑,喉結微動,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哦……原來如此,蘇衡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