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淑雲奶奶說道,“錯就錯在我老了吧,老了就是錯。”
“可誰都會老的。”宗念脫口而出。
淑雲奶奶要的答案神明給不出,人卻可以回答。老怎麼會是錯呢,那只是一種繞不開的自然規律,與夏暑冬寒,與這世界上被探索出的千千萬萬種規律並無二致,生生不息周而複始,老只是這樣一種存在而已。
老去的人們,他們不應該以此為恥,以此為負擔。
淑雲奶奶轉過頭,兩行眼淚沿著那已有溝壑的臉頰緩緩落下。
“能解決的。”宗念上前攙住她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塵土,重複剛才的話,“不是大事,能解決。”
“走了。”老人輕輕撫摸墓碑,好似這樣便能與丈夫多一絲連線,“都好,別惦記。”
回到晚風已是傍晚。宗念安置好淑雲奶奶,又交待玲玲這幾日重點關注,這才心事重重回了家。進門直奔鼓房,隨意找出幾首曲子便開始練習。熟悉的聲音、節奏、肌肉記憶,這些讓她有安全感,亦可以讓她從懸浮中摸到支點緩緩降落。
她有很多堆積的情緒,一層又一層盤旋在頭頂難以撥開。
中午淑雲奶奶帶她去吃了一頓飯——鎮子主街走到頭便是菜市場,步行進入市場到熟食區往左拐,這時就會看到一家沒有招牌的店面,只有門口那口燒著開水的大鍋顯示出這是一家面館。店裡僅有四張桌子,無靠背的塑膠座椅,牆上貼有一張褪色的選單,字跡經歲月洗禮不剩餘太多有用資訊。淑雲奶奶坐下,叫兩碗酸菜肉絲面,靜靜打量四周。面很快上,肉絲軟嫩,酸菜對味,不至多驚豔,但算得上好吃。淑雲奶奶講了很多話,她說最早參加工作在毛紡廠,因為平時愛幹縫縫補補的活計,有了廠子之後就被人介紹去上班。老伴是鋼鐵廠的焊工,廠子合併遷離本地,她隨家屬變動也到了市裡的紡織廠。再後來孩子就大了,考學、工作、結婚,他們也到了追不上時代的年紀。老毛紡廠就在街對面,退休後她與老伴常常回來,跟從前的工友見一見說說話,那個時候他們已經都是爺爺奶奶,那個時候已經有人上次還見下次就見不到了。不記得是誰發現這家面館,老闆和善,從不趕人,見面就選定在這裡。其實算下來總共沒聚多少次,老伴就走了,而老伴一走,她就再沒參加過。“到現在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淑雲奶奶說。
長壽,好似註定伴隨孤獨。
這是個從風雨歲月裡提煉出來被精簡到不能更短的故事,用一碗麵的時間去描繪經歷的漫長人生。也像做一件衣服吧,邊邊角角都一刀裁掉,只留下最重要的最不捨的一針一線將它們縫制好,繼而將成品久久封存。
天色暗淡,擊打用力,宗念出了一身汗。
她停下,鼓棒整齊擺好,去檢查手機。
沒有新訊息。
此時的陸河正在做同樣一件事。
事實上,從單位出來到小區門口,一刻鐘不到,他已經看了三次手機。加班還好,人一忙就只會專注眼前的活兒,時間似也過得飛快。然而一旦閑下來,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要那麼久,時鐘才會跳一個數字,真難捱啊。
直覺告訴他,宗念可能誤會了——因為那晚她最後說話時有顫音,離開前的表情太嚴肅。可要怎麼去解釋呢,是坦白自己會錯意,是指責她界限不分明,還是祝福對方有個完滿的感情歸宿?
孩童不懼坦白,理直氣壯認錯亦是美德;而大人卻不敢,因為言行需被給予合理解釋,那過程中會暴露不堪與醜陋的一面,大人永遠在考量風險。
在樓口遇到政工科的孫姐,對方手裡提袋垃圾,見面就道,“又去加班了?”
陸河打聲招呼,含糊地說句“趕個材料”便欲上樓。不料卻被拉住,孫姐說著“等等我嘛”,三步並兩步跑向垃圾桶又快步走回,“小陸啊,你總這麼偷摸加班,有機會也得讓領導知道。”
“我不是……”
“行,我知道你心眼實,到年底你們辦案壓力又大。”孫姐話鋒一轉,“女朋友可好久沒來了。”
“人家真不是我女朋友。”
孫姐全然不理會這套說辭,自顧說下去,“工作和生活要保持平衡,否則天天這麼緊著幹,總有一天那根弦會崩壞掉的。以前嘛,給你介紹朋友你總是推,就算見了面回來也看不出開心。那我就知道了,不合適,一個人不認可就是不合適。上次見你們,兩個人喜笑顏開的,別人看到都歡喜。小陸,生活裡就是要有一個能讓你放鬆快樂的人,遇到了就要抓住。”
陸河垂下頭,不做表態。
“你別覺得我講的話假大空,我是八零後,二十多歲時要闖出一片天的理想比你們猛烈多了。”孫姐笑笑,“一轉眼八零後都四十多了,時間過得很快的。”
“我沒覺得假大空。”陸河淡淡回一句。
“知道就好。”孫姐半隻腳已踏進家門,扭頭又問,“家裡有沒有飯?要不要過來吃?”
“有。”陸河感激地笑笑,他明白對方好意。
家裡的確是有飯的,從餐廳打包回來的精緻飯菜此刻還靜靜躺在冰箱裡,等待不知被作何處理的命運。陸河將它們拿出來,規規整整擺在桌上,看著發了一會兒呆。
人人都說陸長友好,好師哥,好法官,好領導。只有自己覺得不好,如同一個暗中偷窺的反叛者,獨自與所有正確認知一路抗爭背道而馳。陸河從未公開說過什麼,因為那是家事,是醜事,大聲宣告無非是給予一樁八卦素材,除此之外不會帶來任何改變。無從尋求理解,亦無法排解怨念,所以他更覺得孤獨。守著這份並不明澈甚至有些陰暗的心思默默長大,他本以為長大後就可以做些什麼,比如揭竿而起發出一場酣暢的偷襲,又或者正面對壘將對方碾壓於腳下,可事實上,長大後卻更加無力。
成年人要考量,而考量的方方面面讓一切變得更加束手束腳。陸河不想認,然而此時能做的只是將冰涼的飯菜放進微波爐——它們的來處讓人不舒服,可糧食蔬菜無錯,浪費可惜。
這便是考量。
區實驗小學的王主任發來訊息——小陸,下週六我們去晚風做第二批次活動,你還方便過來幫忙拍拍照嗎?
那意味著若是答應,他便可以自然而然見到宗念。
陸河忽而想到孫姐的話,一個人不認可就是不合適。
微波爐“叮”一聲響,他拿著手機,久坐未動。微波爐急切催促,“叮叮叮”三聲。陸河起身,與此同時回複——最近有點忙,我就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