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陳崔斬首,舉國歡慶。
就連漕渠上都專門開闢了一條商船,每日在河道上航行,上面釘著一個巨大的稻草人,草人身上用火燒出黑漆漆的“陳崔”兩個字,專供路過的百姓往船上扔雞蛋石頭爛泥巴。
而陳崔的屍首則在長安城門掛了七日。
第七日的時候,正午時分,熱辣的太陽將鋪路的青石板烤得滾燙,地面的附近空氣也被熱浪沾染,變得朦朧而蕩漾,似無形水波一般暗湧陣陣。
街上人煙稀少,只有路邊的小茶棚還有兩三個人,茶棚小夥計拿著蒲扇搖了半天,臉上的汗珠卻一點沒少,順著面頰滑落在地時,發出“嘶”地一聲輕響。
李昭寧坐在茶棚裡,單手撐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碗裡的勺子,敲出叮叮當當的聲響。而一碗冰酥酪從冰涼吃得滾燙,她等的人也沒有出現。
直到太陽開始西斜,街上重新開始有了人煙,而一陣稀疏的啪嗒啪嗒的慵懶馬蹄聲漸漸靠近,她抬眸一望,就看到了兩位白衣郎君正騎著兩匹馬穿街而過。
她望向兩人的剎那,一人也正好望向她,四目相對的一瞬,浸在漫天潮熱中的臉頰竟蒸騰出些些縷縷的粉暈來,李昭寧便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望向那人身後的男子。
那人一身白衣,黑發梳成一個巨大的馬尾垂在腦後,雖素面朝天,整個人卻自帶一股極為冷冽的肅殺之氣,正直清冽、坦蕩磊落。
十幾天前,李昭寧讓裴硯去洛川,替她找到被陳崔陷害而貶去洛陽做司門監的大將軍高紹武。
高紹武家世代武將,其祖先在大周開國時就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後輩更是替大周屢次平定叛亂、清肅賊子,是最忠心也最穩妥的守護大周的武裝力量。
但這樣的忠肝義膽之族,是不會向陳崔低頭的,於是在陳崔拿到權柄之初就將高紹武貶去了洛川,就算只是個小小的司門監,也對他頗為忌憚,遣了無數眼線去盯著他,一有異動,立刻傳信回長安。
故而只有陳崔倒臺,李昭寧才敢啟用高紹武——若她早一步或晚一步,高紹武要麼會喪命於她過早暴露的野心,要麼會因她的猶豫不決而被陳崔一黨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殺掉。
還好裴硯將人完好無損地找回來了。
她咣當一聲將手中勺子扔在碗裡,小跑著迎上去。
而馬上的高紹武則是倏然一愣,看了眼裴硯,便立刻下馬,單膝跪地向李昭寧拱手一拜。
李昭寧趕緊托住他的手:“不必行此大禮……你知道我是誰就好。”
高紹武文看著李昭寧雖身份不顯但卻依舊清麗高雅的姿態,不禁欣慰地笑了笑,順勢站起來:“一路上聽聞裴尚書講陛下如何威儀、如何果決,今日一見,方知能與陳崔抗衡甚至扳倒其根基的人,實非陛下莫屬。”
李昭寧點了點頭,道聲“過譽”後又詫異地看了看裴硯:“你真這麼說的?”
裴硯雙手背在身後:“略略一提。”
多日未見,大概是勞累奔波,裴硯面目中有些疲態,夜空似的黑瞳也染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雲霧來,李昭寧不禁多看了兩眼,但仍舊看不明白。
罷了。
她反正不著急,既然裴硯回來了,時間多得是,有話可以慢慢說。
只是陳崔的後手不得不防。
念及此,李昭寧便向高紹武道:“今日好生回去休息,明日便會有聖詔讓你官複原職。”
高紹武一愣:“為何如此著急?”
大周任命武將,一般是一點點提拔,不會直接從七品提到三品大將軍。
“陳崔斬首,淮西、淮南、淮中三鎮節度使之職回歸朝廷手中,但兵符未繳,三鎮卻都靜悄悄的,既沒謀反也無歸順,太蹊蹺了,”
李昭寧無奈一笑,“此番去找你,比預計的時間多花了七八天……希望朕的任命書比三鎮意外來得早。”
高紹武這才點點頭,拱手道:“臣既已回京,必當為陛下盡心竭力守護江山。”
李昭寧轉向裴硯:“倒是裴尚書,未能及時複命……嗯哼,”她狡黠一笑,“該罰。”
裴硯忙拱手一拜,語氣卻沒有絲毫急切或慌張,甚至比剛才都淡然了一些:“臣願領罰。”
李昭寧狡黠一笑。
裴硯只是用餘光瞟了一眼,便覺得連陽光都像那碗酥醪似的沾染上些許酒意來。
傍晚,驟雨初歇,長安城的暑氣被大雨澆滅了大半,空氣間都是清新冰涼的青草香。
隨著夕光漸漸沉沒進透黑的夜色裡,沿街的商鋪也都慢慢地點上了燈籠,專門出夜市攤的小販們也三三兩兩地將小車推到了路邊,各色燈盞一掛,雖遊人尚少,但街道上卻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
李昭寧一身淺粉色長裙,外面套了件鵝黃的大袖衫,頭發也只是將兩鬢碎發編成兩個魚骨辮垂在耳畔,後腦勺的頭發就這樣鬆鬆地垂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