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頭微微一暖,久違地依偎過去,雙手捧住母親的手臂,腦袋貼在她肩頭,甜甜一笑:“娘親,我回來啦。”
按規制,李昭寧應當喚她母妃,也該自稱兒臣,但她覺得這樣的稱呼冷冰冰的不好念,況且母親也並未對她得稱呼做什麼要求,她便隨了自己的心意,一直叫她娘親。
娘親這兩個字多好啊,甜滋滋、暖融融的,牙尖輕咬上去是軟乎乎的觸感,還能滲出絲絲縷縷蜜糖般的甜。
堂上的婦人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抬頭,沒有動,但也沒有推開李昭寧,她便開心地將整個人都貼了上去,而婦人察覺到李昭寧的親暱,幹脆伸開兩臂,將李昭寧環在身前,再舉起繡繃繼續穿針刺繡。
“娘親繡的是什麼呀?”
婦人手中針線並未緩下來,眼睛也只是默默地盯著繡線,好一會兒才啟唇道:“還能是什麼……你父皇來過了,賞了些布料,娘親就想著給你做件新衣,”她說著,向李昭寧招了招手,“來,娘親看看昭寧長高了多少?”
李昭寧開心地站起來,站在母親跟前,利落地伸開雙手,任由她拿著軟尺在自己身上量了一圈又一圈。
母親一邊量,一邊碎碎地念叨,但李昭寧一點兒也不嫌棄,反而很開心——母親願意高興地跟她念念叨叨的時候不多,而她很喜歡母親跟她說話。
“哎呀,手臂都這麼長了,娘親做小了……”她嘆口氣,“看來得拆了重新做。”
“昭寧怎麼長得這麼快呢,明明還是在泥巴裡打滾的孩子……”她目光飄忽,眼睛雖然盯著李昭寧的臉,卻並未在她身上聚焦,而是看向了未知的遠處。
她的目光漸漸地冷下來,撫在李昭寧臉上的手的力道也漸漸變大,突然炸出一句話,“這張臉……跟陛下真像……”
李昭寧心髒突然一緊,條件反射般瑟縮了一下。
而眼前的婦人幾乎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在她臉上狠狠一掐,李昭寧白嫩的臉蛋上便出現了兩道清晰的紅指印,疼得她“嘶”地輕呼一聲,顫著聲音本能地叫出聲,“娘親……”
而還未來得及反應,母親的尖銳刻薄的叱罵便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是你……都怪你!”
婦人的瞳孔微縮,眼白瞬間布滿紅豔豔的血絲,“要不是為了養你,我怎麼會被困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日日在旁人的冷言冷語中茍活,像條狗一樣祈求著陛下的垂憐?!”
“娘親沒有……”李昭寧縮了縮脖子,還是鼓起勇氣看向她,“娘親最好了……”
而婦人卻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嘶吼著右手一揚,啪地一記耳光重重地落在李昭寧臉上。
李昭寧嚇得渾身一顫,卻沒有躲——那張巴掌好像打在石頭上一般,不疼,只是有點熱辣辣的不舒服。
她早就習慣了被如此對待了。
李昭寧默然靜立,彷彿槁木死灰般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生機。
她不是沒有反抗過,但無論是反駁、逃跑,哪怕只是與她對視,都會招致更恐怖的打罵和責罰。
甚至會被母親威脅,若再敢看一眼,再說一句話,再哭一聲,都會被扔到宮外的野狗堆裡去……
她見過那些野狗,她才五歲,她打不過。
更何況,她沒有選擇,就算母親如此對昭寧,昭寧也沒有辦法不愛她。
“你們真是蛇鼠一窩,小狗日的,還讀書!讀書!”她一把將李昭寧手中的書冊奪過來,三兩下嘶得粉碎,“女孩子家讀什麼書?!女子無才便是德!”
李昭寧仰起頭,看著被她揚起的漫天紙屑,如飛雪一般在空中翻滾、旋轉,最後一片片落在泥濘中,慢慢浸濕、變黑,那些字跡也隨著一起無聲沉寂。
她的手指狠狠掐著指腹,拼命讓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不要有任何反應,她多希望自己是一塊木頭——只要變成木頭,就不會招來更恐怖的淩辱、更肆意的打罵了。
只是無論她怎麼忍耐,眼淚還是撲簌簌地如泉水一般滾落。
而母親的打罵卻無休無止,她一邊笑,一邊罵,那些汙穢不堪的字眼彷彿咒語讖語,將李昭寧的心髒一點點地石化冰封,直到再也沒有任何知覺……
連心髒都幾乎不再跳動了。
但鼻尖突然傳來一陣遙遠的柑橘香,混合著桂花的清甜,一點點地將她的感覺和神識融化、複蘇……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她忽然開口了,“母親,我……我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女官,就能給母親更好的生活了……”
“放屁!”她眼中滿是不信和嘲笑,“就你?!就憑你天天在那角落裡學得那幾個字,還能考女官?!”
她指著那些紙屑,語氣輕蔑,“你就算會認一萬個字,會寫十萬首詩,也是我的女兒,也得在昭華宮裡陪著我,指導我老了,死了!”
她哈哈大笑,眼角淌出淚來,在李昭寧眼裡,卻有如暗夜鬼魅一般恐怖難看,可是那是她的母親,她怎麼也沒有辦法不看著她、靠近她……
母親的眼淚和辱罵恍若一根根刺目小針戳在李昭寧眼裡,讓她忍不住眼淚滾滾而落……而那股柑橘香又慢慢襲來,如煙似雲般輕輕地包覆著她,保護著她……
她緩緩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