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第二人稱嬰勺視角
你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站立著的，高大的銀黑二色的羽人，盡管你還未有此前的任何記憶，腦中未有成型的審美，但你依舊能夠一眼篤定眼前這個羽人是漂亮的。
你喜歡漂亮的東西。
所以你想要和他說話，接近他。
但他似乎並沒有這個想法，告訴你你的名字之後便讓一個名叫“阿蒙”的鼠妖來照顧你。第一眼看見阿蒙並沒有別的想法，因為那只是個樣貌最普遍不過的小妖，但在以後的相處中，你迅速地依賴並且信任他。
因為你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認知無異的。你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和你接觸時間最長的人便是你最愛的人，給予你生命的卻不一定能夠受到你的喜愛。況且你在多次試圖與羽人攀談又遭拒絕之後已經對羽人失去興趣，或者說勇氣。
但阿蒙又告訴你，如果你想要什麼東西就必須要討好羽人。
阿蒙嘴裡翻來覆去的貧瘠故事和日日無新事的生活催著你主動去找羽人。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和敬愛的老師說話一樣——你沒有老師，也沒和外人說過話，但你已經先一步經受過這種感覺。
然後你莫名其妙地和羽人上了床。
你想要申明的是，你此前沒有看過任何有關性的錄影，也沒有系統學習過任何有關性的概念。羽人說他會周全地負責好一切，並且他那麼親密地抱著你——你從未和另一個生物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你感到依戀、不捨、下意識想要答應羽人的所有要求——所以你才和他上了床，這是你自願，也是羽人自願的事情。
你尚不明白自己的舉動在羽人眼中多麼輕賤。
你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阿蒙突然開始疏遠你，等到你發現的時候，你們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說過話。你突然感到焦躁，在阿蒙澆花、做飯的時候跟在阿蒙身後期期艾艾地講話，說你不是故意要冷落阿蒙的。可是阿蒙依舊一句話也不肯和你說。
你害怕被阿蒙拋棄。
這倒並不是因為你有多麼膽小，而是當一個人什麼也無法把控，就連自己的自由與身體都無法控制的時候，他就會下意識的害怕很多東西。譬如當一個小孩被調侃“你媽媽不要你了！”時，盡管小孩內心深處覺得媽媽肯定不會不要他的，但再往深地探究一點，萬一真的不要了呢？萬一那個為你做好一日三餐、為你準備好衣服、跟在你身後講故事的媽媽真的不要你了呢？畢竟你一無是處，你只會挑食，只會哭，少你一個多你一個對媽媽不會有任何影響，但你的世界卻會天崩地裂。
所以你感到前所未有地害怕。
這種長久的害怕累積起來，又因為與羽人驟然頻繁的接觸，緩慢的移情以及上下觀念灌輸，你覺得阿蒙不過是個伺候你起居的小妖，你對他的怯懦變成可有可無的忽視以及幽怨。
你依舊不知道他為什麼不理你。
你開始依賴羽人。
你想用對待阿蒙的態度對待羽人：譬如聊天、聽故事、澆花、樂理、廚藝……
但你發現羽人對這些都興趣缺缺，並且大多數時候都會皺著眉毛讓你閉嘴，不要吵。你只好閉上嘴巴，因為你害怕羽人和阿蒙一樣，有一天會突然疏遠你，不願意抱你也不願意看著你。那樣的話，這個房子裡還有誰會看著你呢？還有誰會感知到你的存在？
這些愁緒像團團圍繞的煙霧一樣在你腦子裡盤旋，你認識許多字之後就開始看書。文字密密麻麻，十分好消磨時間，一小部分的情況下還會解答你內心的疑惑。你由此知道了房子以外還有別的人，並且不止有一種語言，你看了好多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人教你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溫和的，什麼是偏激的，總之，你全部都看，全部都吸收。
自然而然的，你開始嚮往外面的樣子。每個人都無法避免的階段，幻想自己擁有一幢無數房間的房子，每個房子都是不同的裝修風格或者幻想自己一個人去往世界各地，認識許多淺色眼睛的人與淺色毛發的人。
但是你知道自己沒辦法出去，羽人說你的靈魂和山連在一起。只要山不動，你的靈魂就不能移動。
你還是更想活下去一點，所以大多數情況下只是想想而已。
與出行相比，你其實更對自己的同類感興趣，也就是人。人肯定有很多，所以才能寫出一書櫃的書，你想看看真的和自己一樣的人長什麼模樣。
幸運的是，下雪的時候羽人大發慈悲，決定帶你出去看雪。看雪的中途，你見到一個挑著扁擔的人。
你興奮異常，心髒要從胸膛裡跳出來，就像乘著尋鯨遊輪第一眼看到海面下緩慢遊動的鯨魚一樣，你迫不及待地和“鯨魚”打招呼，鯨魚卻無法辨認你的音訊，沒有一絲注意力分到你身上。
你的手從他身上穿過去。
你看到羽人戲謔好笑的神情。
你感到恐慌、憤怒、無措，又一瞬間鑽進牛角尖裡，非要跟著那個人一起走，一探究竟，看看別的人能不能看見你。
當然，結果很讓你失望。你發現沒有人看得見你。
你站在人群裡惶惶無措——這時候你還只覺得惶惶，但回去之後你開始慢慢思考，你的世界觀便開始龜裂著緩慢崩塌。
因為此前你一直覺得自己是人的。
認同感的喪失會讓一個人逐步陷入無止境的不安與抑鬱。你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鬼。
如果你是一個學生，班級裡一共四十一個人，一對同桌為一對好友，只有你沒有同桌。別人談論新興電影與流行歌曲時你不知道，談論遊戲與畫集的時候你也不知道，你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去操場、一個人回家……你並不是自願一個人的，你想要加入進去，可他們所有人都會忽視你說話，你說你和他們是一個班的學生，他們聽起“某某班的某某”時卻會疑惑：“哈？我們班有這個人？”
——你不存在。
即便你真的存在，也只會像白人發現黑人那樣，被當作一個獵奇的物種販賣、展覽。
你一開始騙自己說沒什麼，羽人和阿蒙不是還看得見你嗎？他們都很好，從來不會像書中描繪的人那樣暴怒、崩潰、面容扭曲的流淚。
可是你晚上赤身裸體地睡在羽人身側，你腦子裡想法亂飛，你看著天花板，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你在自欺欺人。
你沒辦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