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廂許僖儐已經走進了殿中,他向來並不十分得寵,但鹹安帝也並非全不願意見他,尤其是他那一手燉湯羹的手藝,鹹安帝向來是不拒絕的。誰料許僖儐將裝有湯盞的食盒放在桌上,卻忽然從食盒中抽出一把短刀,橫在了鹹安帝頸上。
殿中的人都是一愣,連恩貴君和血衣侯都不曾料到素來不聲不響的許僖儐會突然如此,一時皆無聲,片刻,還是鹹安帝淡淡道:“僖儐,你這是做什麼。”
這時節,建陵郡王才終於趕到,她素來追求一絲不茍的儀容如今卻是不整,與先前相比,臉上有一道傷痕和血汙,左手死死按著右臂上中了一箭的傷處,見到殿中情形,不由得驚叫道:“父儐!”
然而許僖儐卻似乎被鹹安帝平淡的語氣激怒了,他手上微微用力,鋒利的刀刃便壓破了鹹安帝頸邊的面板,湧出鮮血:“薛璜,你不必看不起我。便是看不起我,如今也是我將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知道這刀的厲害就好。若不想死,便速速寫下傳位詔書,將皇位傳於鑰兒!”
鹹安帝被刀兵挾頸,卻只是淡淡地笑了,道:“僖儐,皇位承繼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鑰兒雖然是朕的親生女兒,可是向來在文治武功之上沒有任何建樹,朝臣之中也沒有什麼親信,就算是朕寫下傳位詔書,她也坐不穩這個皇位。”
她說的是實話,建陵郡王被她這樣貶低,臉色並不好看,但早已沒有心思顧及這些,只是焦急地看著許僖儐。
許僖儐冷笑一聲,道:“你也說得出這些話!你當真拿鑰兒當作你的女兒麼?是你,不準我將鑰兒養在身邊,又放任蘇氏給鑰兒找些沒有真才實學的皇女傅,才將鑰兒養成如今這副德行!不過沒關系,鑰兒喜歡吟風弄月,我也可以藉此幫她結交文人朝臣,你選了她不喜歡的夫郎,我也可以藉此幫她聯絡武將。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暗中為蘇氏那個賤人做事,他看不上我家道中落,看不上我容貌平平,只以為我是他的一條狗,所以才讓我在他有孕的時候有孕,替他分擔六宮的妒忌,我卑躬屈膝這麼多年,但我終於知道了他們蘇氏的所有秘密,蘇氏能拿捏的朝臣,我都可以拿捏。這個皇位,蘇氏奪得,我也奪得!”
原來如此。怪不得蘇言豫的謀逆之舉如此之早就遭受了挫敗,以至於陽陵王和蘇氏多人都不得不逃出城去,原來是許僖儐策反了其中不少力量,造成了巨大的混亂。
素日裡溫吞得絲毫不起眼的許僖儐,竟然有這般本事麼?任荷茗難免驚訝。
鹹安帝卻只是靜靜地聽著,在她面對謀逆,面對自己素日裡幾乎沒有正眼看過的男人把刀架在她頸上的這一刻時,她是極其鎮靜的,眼中甚至有些若有若無的輕蔑,她是無可爭議的帝皇,禦宇多年,即便恨她的人多如牛毛,也未曾有人能夠動搖她的皇位,任荷茗彷彿能看見這王朝金燦燦血淋淋的權柄被她握在手中,她根本不擔心一個弱小的男人向她亮出的獠牙。
“阿好。”鹹安帝輕輕地道,許僖儐似乎沒有料到鹹安帝會忽然喚他的小名,驚訝中略帶厭惡地看向鹹安帝,“朕瞭解自己的女兒,鑰兒是個廢物,她是擔不住這個位子的。”
她說到廢物二字,建陵郡王忍不住閉了閉眼,但還是道:“父儐,女兒無能,不能負擔社稷之重,咱們做什麼非要爭這個皇位呢?一輩子做個富貴閑人不好麼?”
“你住嘴!”許僖儐喝止了建陵郡王,“沒出息的東西!”
這時節,血衣衛已經將大殿團團圍住,一人卻分開紅衣人流,走到庭中。那人兩鬢斑白,銀盔銀甲,面容沉毅,不是旁人,正是都護衛大統領樸姮。樸姮的目光掃視過殿中,樸慧質低低道:“娘!”
建陵郡王則忍不住蜷了蜷肩膀。
許僖儐對上樸姮的目光,淡淡道:“樸大統領。我幾次向你提請擁戴鑰兒,你始終不肯。不過事到如今,我大計將成,你若改變主意,事成之後你便是尊貴的國丈,若依舊執意不肯,只怕無論事成事敗,全家老小的性命都要一同賠上。”
樸姮只是淡淡看了許僖儐一眼,道:“陛下聖明寬仁,絕不會肆意連坐無辜。樸氏世代忠勇,樸姮亦願為陛下盡忠,死而無憾。”
許僖儐只是輕輕冷笑一聲,道:“好。樸將軍既有死志,我便成全你。”
說著,他手下的一眾人皆取出小弓弩來,瞄準了樸姮,樸慧質呼了一聲“母親!”連忙擋在樸姮身前,建陵郡王也推開兩個持弓弩的宮人,擋在樸慧質身前,道:“父儐,並非是一定要殺了樸將軍的,莫要一錯再錯。”
“你懂什麼?”許僖儐臉容上的神情十分陌生,是任荷茗從未在這個不起眼的懦弱男人身上見過的,眼眸倒豎,似狠絕的毒蛇,“若是不殺她,便不能掌握皇城。還不快滾過來!”
建陵郡王沒有動。
“鑰兒。”許僖儐放柔了聲音,“過來。過來,你就是大晉下一任皇帝。”
建陵郡王足底微微搓起庭中的砂土。
片刻,她緩緩提步走向許僖儐,樸慧質探手抓住了建陵郡王的手腕,道:“三娘!”
建陵郡王足下微微一頓,可是她並沒有回頭看向樸慧質,樸慧質心中清楚,如今隔在樸姮將軍和無數弓箭之間的,就只有建陵郡王。建陵郡王不理他,他顯然是傷心極了的,卻只是垂下眼,忽然雙膝跪落在地上:“三娘,我知你向來不喜我,但是這些年來,我總盡力做了一個郡王君的本分,從未對你有過任何所求,如今我只求你這一件事,求你救母親一命,便是要我一命抵一命,我也是情願的。”
建陵郡王沒有說話,樸姮將軍卻淡淡道:“慧兒,起來,不要求她。”
樸慧質回眸看了樸姮一眼,卻依舊拽著建陵郡王的衣角懇求道:“三娘,求你了,我與你也算是妻夫數年,我曉得你的品性,雖然旁人時常嘲諷你是隻會吟風弄月、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女,但是我知道你的好處,你從來不肯與邪門歪道同流合汙,身為皇女,這些年來,從未收過一分賄賂,涉及的政事雖少,也從未有過徇私枉法之事,如今這逆謀不孝、殘害忠良的事,三娘,我不信你會做…即便是你要殺我,三娘,直到我閉眼的一刻,我都不會信的。三娘,求你。”
建陵郡王淡淡地道:“我…其實並不喜歡三娘這個稱呼。實在太過庸俗。”
樸慧質微微一怔,手指不自主地松開了,於是建陵郡王便大步地向許僖儐走去,許僖儐也不拖延,張口就準備讓宮人們放箭,卻聽得撲哧一聲,他低下頭,看到一枚鋒銳的箭頭刺穿他的胸膛,被染得赤紅,正是方才還插在建陵郡王手臂上的那一支,被他瞪圓的雙眼看了一會兒,才有血液墜落在地上。
他再也無力握住架在鹹安帝頸邊的匕首,那匕首那樣鋒利,一下子在鹹安帝的頸邊割開一道口子,但他無法劃得更深了,就那樣跌倒在地上,血衣侯手快,一貓腰將那把匕首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