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儼是在當天傍晚離開漁陽的。
他生於斯,長於斯,二十八載,而今離開,只剩一人獨馬。
他獨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銅雙獅大門之前,面朝大門雙膝跪地,叩首後起身離去。
夜幕漸漸降臨。魏儼牽馬走過漁陽街道。街道兩旁盡是急於歸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邊一扇半開的門前,傳出婦人喚孩童入家吃飯的呼聲。那孩童四五歲大,本蹲在門前抓著石子玩耍,聽到母親呼喚,應一聲起來低頭便跑,恰正一頭撞到了魏儼身上,反彈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這個停下望著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見到的人彷彿不同,心裡感到恐懼,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著他。
魏儼目光定定落於孩童身上片刻。蹲了下去,朝他伸出了手。
孩童更加害怕,慌忙爬起來要跑。見這個男人似乎微微一怔。接著便從他身上的褡褳裡抓出了一大把的錢,放在地上,朝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嘴巴,似乎是在朝自己笑。
母親喚不回孩童,出來尋,忽見他坐於地上,面前蹲了一個生臉漢子,立刻喝道:“你何人?”覺漢子怪異,似帶邪氣,心裡不安,慌忙回頭又高聲喚丈夫出來。
魏儼站了起來,牽馬繼續朝前而去。
孩童忘記了恐懼,坐地上轉頭,呆呆望著這個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黑夜漸重,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漸次點亮。
魏儼在萬家燈火點遍半城的時刻,停在了那間裱紅鋪子的對面。
鋪子正要關門。還是從前的那個掌櫃,此刻正在門口一扇扇地上著壁門。依稀可見內里布置,猶如那日他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魏儼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馬,縱馬疾馳去往城門口的方向。
他求走。對他們說,為的是求一個順心和快意。
魏家也應他求,放他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無所歸,晃晃蕩蕩,何為順心,何為快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這下半生,無論去往哪裡,都將不會得到真正的安寧。
兩天後,魏儼抵達桑乾河畔。
淌過這條被預設為邊界的沙河,就是匈奴的境地了。
魏儼看到河口之畔的草甸地上,遠遠有一人放馬坐於馬上,彷彿在這裡等了已經有些時候。
他漸漸地放慢馬速,朝著那人行去,最後停了下來,注視著那人,面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微笑:“二弟,沒想到你還肯來送我最後一程。”
魏劭面無表情,抬胳膊揮了揮,他的身後,便有兩個軍士抬了條大口袋過來,放在草甸地上。
口袋口子扎住,裡面彷彿是件不小的活物,在袋子裡扭動掙扎。
“知我為何一把火燒了你的住所嗎?”魏劭冷冷道,“我不欲你我兄弟心生嫌隙。有人卻希望你我反目。不幸被人奸計得逞,而今我也無話可說。這個蘭姬,我本欲殺之,想到是你的女人,還是留了,交由你自己處置。我來這裡最後送你一程,也算全了二十年的兄弟相交。往後如何,各聽天命。”
袋口開了,裡面露出一個正在掙扎的女人,披頭散髮,模樣狼狽,正是魏儼從前身邊的那個寵姬蘭雲。
蘭雲雙手被縛,口亦被塞,無法說話,忽然得見天日,看到魏儼竟在自己面前,正坐於馬上,面露驚喜,待要求救,又見他雖投來了一道目光,雙眸卻冰冷無情,頓時又生恐懼,怔怔地望著他。
魏儼慢慢抬眼,最後落於魏劭的面上。二人各自坐於馬上,四目相對,並無人再發一聲。
魏劭目光陰沉,和魏儼對望了片刻,忽然挽起馬韁,喝了一聲,掉馬便去。
不遠之外,他的一眾隨從立刻跟了上去。一行人馬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草甸的盡頭。
阿弟離開,至今已經過去了三天。而魏劭那天送阿弟出城,隨後就沒有回來過了。
小喬知道徐夫人當天也出去了。後來回了府,當天便躺了下去。
小喬去看她的時候,見她精神委頓,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躺在床上,彷彿一下子就蒼老無數。
小喬的心情很是沉重。
她隱隱猜到,應該是魏儼那邊出了問題。
但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徐夫人為什麼一回來就臥床不起,魏劭這幾天到底又是去了哪裡,她是半點分寸也沒有。
唯一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幾天魏家不但出了事,而且,出的事還很嚴重。
既然是和魏儼有關,小喬的反應就是她本以為揭過去了的所謂魏儼愛慕自己的事情大白於天了。
否則她實在想不出來會是什麼。
她的心情忐忑又沉重,如同自己是個罪人一般。這日的傍晚,魏劭還沒回來。她去北屋服侍徐夫人。
夕陽下沉。白天光線總是很好的這間屋子,此刻漸漸也籠罩上了一層灰暗的影。鍾媼進來掌燈,床上的徐夫人動了動,彷彿醒了過來,小喬急忙上前,和鍾媼一道扶起了她。
徐夫人靠坐起來,目光落到小喬的臉上,彷彿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