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氣久積為寒,深冬的楚京城寒意襲人,雁北鄉,鵲始巢,雉始雊,今晨院中的厚霜,將枯黃的草葉都蒙上了一層雪色。
蘭舟立在廊下,若有所思地望著庭中的含苞欲放的臘梅,屋中的琴橫在案頭,一旁點著沉香,隨著輕煙徐徐繚繞。
裴瑛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後,示意映歡過去給他添一件袍子。
四下沒有閒雜人等,搬個小爐,取來三兩軟墊,坐在廊下賞梅聽風,也別有一番情致。
映歡煮了一壺熱茶,為二人斟上。
裴瑛看他臉色不好,道:“阿昭那邊沒有訊息,至少說明她還沒有被鄭承發現,你總如此掛心,也不是辦法。”
蘭舟嘆了口氣:“阿昭的性子,這些年收斂了不少,但骨子裡還是那個容易意氣用事的小郡主,鄭承心機頗深,我擔心會出什麼岔子。說到底從一開始,我就沒能想到,裴君懷會將胡姬賜給群臣……”
“放寬心,往好處想,阿昭留在鄭府,總比我們費盡心思再往那裡安插眼線,不知如何從鄭承身上下手要好。”裴瑛勸道,“這日子過得真快啊,五年眨眼間就是往事了,你與阿昭能一路扶持著走到今日,想必十分不易,阿昭多少也該曉得孰輕孰重了,你總不能無時無刻都在她身邊。”
蘭舟陷入了沉默。
“說起來,我記得你與阿昭,曾有婚約吧?”她突然提起這一茬。
蘭舟目光一閃:“……嗯,的確如此。”
她笑了笑:“父皇賜下這門親事時,恰好是阿昭的及笄禮上,本以為過些年,便能看見你二人成親了,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五年。阿彥,皇姐沒能等到心裡的那個人,只望你二人都能好好的,寧國府株連之後,阿昭已經沒有家了,你若是真的憐惜她,定要好好對她。”
蘭舟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忽然暗了暗,旋即露出了笑意:“皇姐放心,我在的地方,便是阿昭的家。”
聞言,裴瑛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我本以為你二人都死了,若不是那日你突然派人送來了信和玉佩,我都不敢相信你尚在人間。你可知寧國府敗落後,朝野上下久久難平,凡是有意替顧家說話的官員,輕則罷免,重則抄家發配,一度鬧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司家因與顧家之間的姻親,竟也沒能倖免於難。寧國公夫人和母后相繼離世後,司家也被封了,平日裡來往甚密的二房三房,都被外放貶職,其子孫永不允入京為官。”她道出當時種種,仍覺心中發顫。
蘭舟攥緊了拳頭:“這位司家的太后娘娘可真是世間少有的心狠之人,連自己的母族都不知手下留情……”
楚京誰人不知,當朝太后司菀系林家妾室所出的庶女,本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在三皇子登基後雷厲風行地剷除了所有心懷不平之人,在與司太傅於泰和殿上爭執之後,不惜壞了林家百年根基。
此事在當年,令多少人始料未及。
“雖不知是何緣由,但司菀對司家,應當是懷著恨意的。”裴瑛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司菀為何要對自己的孃家,下如此重手。
蘭舟皺著眉頭:“權勢面前,迷了心竅的例子比比皆是,後宮之中,覬覦這個位子的大有人在,只是看看誰的肚子爭氣,誰能忍到最後一刻才露出狐狸尾巴而已。且司菀的狠心,遠不止如此。”
裴瑛面色凝重:“之前你傳信來,讓我去儒林閣,就連我都以為司太傅早就被毒酒賜死了,沒想到他竟被軟禁在儒林閣中。”
“外祖的下落,我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查到,當年名噪一時的聞賢書院所在,竟變成了一座囚籠,著實荒謬……”他握著茶杯的手,都氣得微微顫抖。
裴瑛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日親眼看著司太傅飲下鴆酒,毒發身亡,太醫也確信人已經斷氣,怎麼會……”
猶記得司太傅被軟禁在宮中那幾日,仍不肯屈服地痛斥太后不仁不義,草率定案,太后一怒之下賜了毒酒,說是給生身父親乃至大周帝師留最後一點體面,謊稱他突染頑疾,昭告天下。
她站在門外,看得清清楚楚。太傅出殯那日,她也親眼看著棺材入土,立碑,再見到活生生的司筠時,她幾乎以為是還魂。
“外祖手中有一件司菀做夢都想拿到的東西,她怎麼捨得讓線索就這麼斷了。”蘭舟冷笑,“外祖不僅是太子太傅,亦是父皇的帝師,父皇信賴他如心腹,甚至在寧國公和林相國之上,許是隱隱感到終會有防不勝防的一日,父皇留下的遺旨其實有兩道。其中一道,已經在司菀手中,那原本是傳位與我的旨意,陷害了我母后之後,因外臣私通后妃這莫須有的罪名,我的身世也順理成章地遭到懷疑……”
此事裴瑛也知曉。
當年憑那幾個宮人以及鄭承的證詞,以及在荷華宮搜出的,與寧國公一模一樣的荷包後,宮中流言四起,甚至傳到了市井中。
司菀將裴瑛請到泰和殿,與他滴血認親,驗明正身。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然而,那兩滴血,竟並未相融。
他相信寧國公的人品,也堅信母后絕不會做出對不住父皇的事,阿昭也覺得此事另有蹊蹺,但在當時的泰和殿中,兩滴無法相融的血,卻成了他與母后的催命符。
“荷華宮大火,我與玉屏姑姑逃出了宮,裴君懷便順利地成為了大周國君,那道遺旨實則無用。按理說我的身份已不足以令人信服,裴君懷大可在龍椅上高枕無憂,然司菀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刺殺遠在江湖,甚至可能只是一場巧合的我和阿昭,憑她如今的地位,為何會怕我和阿昭還在人世,為何還留著外祖性命,五年來將他軟禁在儒林閣——她怕的,正是那另一道不知被藏在何處的遺旨。”
裴瑛震驚地看著他:“竟有這等隱情……父皇突然殯天,我只知有一道聖旨,卻不知父皇還留了一道。難道那遺旨,竟在司太傅手中?”
蘭舟點了點頭:“另一道遺旨,父皇是幾時交給外祖的無人可知,當今世上,恐怕除了外祖,沒人曉得另一道遺旨藏在何處,恐怕外祖正是以此為要挾,讓司菀無可奈何。”
“這另一道遺旨究竟寫了什麼,司太后竟如此忌憚?”
“自然是能動搖大周朝局的東西。”蘭舟道,“這道遺旨,需得集齊兩枚護國令,外祖才會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