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踉蹌著跪倒在劉三船伕的身邊,看著他胸口那個汩汩冒著血泡的恐怖傷口,看著他那張因為失血和劇痛而扭曲變形的臉,這位曾經高高在上、主宰億萬生靈的大明皇帝,此刻眼中充滿了震驚、悲傷、恐懼,以及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如同被萬箭穿心般的巨大沖擊與愧疚。
劉三船伕的目光艱難地轉動著,似乎想要看清眼前的人。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但當他的目光費力地聚焦在朱由檢那張雖然沾滿塵土、憔悴不堪,卻依舊能依稀辨認出昔日龍章鳳姿的臉龐上時,他那即將熄滅的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驚疑與恍然。他似乎從王崇恩先前失態的驚呼“陛下!陛下當心!”以及趙子龍和長平公主對這位“落魄中年文士”隱約流露出的非同尋常的維護與恭敬中,猜到了一些什麼。
“你……你……莫非……莫非是……”他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氣若游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瀕死的喘息。
朱由檢心中劇震,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是被這個即將死去的卑微船伕看破了。在這一刻,面對著這個用生命為自己開路的恩人,他心中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帝王心術,都轟然崩塌了。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否認,只是聲音嘶啞哽咽地悲聲道:“船家,你……你撐住!朕……我……我一定會找最好的郎中治好你的!一定會的!”他下意識地用了“朕”字,但隨即又覺得在這個垂死之人面前,這個字眼是何等的蒼白無力。
聽到那個清晰無比的“朕”字,劉三船伕那本已渙散的眼神中,突然爆發出最後一抹驚人的神采!他彷彿迴光返照一般,猛地掙扎著,一把死死地抓住了朱由檢那沾滿泥汙和血跡的粗布衣袖,那力道之大,竟讓朱由檢都感到了清晰的疼痛。
“你……你當真是……當今……皇……皇上?”他急促地喘息著,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一字一頓地問道,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震驚,以及一種莫名的、複雜難明的情緒。
朱由檢虎目含淚,看著劉三船伕那雙因為失血過多而開始渾濁,卻又因為某種強烈的執念而死死凝聚著最後一絲光芒的眼睛,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是朕……是朕無能,是朕德薄,才讓你……讓你受此無妄之災……朕……朕對不住你啊……”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愧疚、自責與悲涼。
得到肯定的答覆,劉三船伕眼中那最後的光芒驟然變得熾烈起來!他彷彿用盡了全身所有的潛能,緊緊攥著朱由檢的衣袖,那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皇……皇上……”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拉動一個破舊的風箱,鮮血不斷從他的嘴角汩汩溢位,“俺……俺劉三……就是個……爛泥地裡的……泥鰍……死了……死了也不打緊……俺……俺就是……就是想問一句……”他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朱由檢,充滿了對一個答案的極度渴望與執著,“咱……咱這大明朝……它……它還能……光復回來嗎?”
這石破天驚的一問,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狠狠劈在了朱由檢的心頭!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如遭雷擊,心如刀絞!他看著劉三船伕那雙充滿期盼和血絲的眼睛,看著他被鮮血浸透的胸膛,一股巨大的悲愴、羞愧、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如山的責任感,如同決堤的黃河之水般,洶湧澎湃地衝刷著他的靈魂,撞擊著他那顆早已麻木疲憊的心!
他想起了北京城陷落時的烽火連天、宮人自盡的慘狀;想起了那些為了大明、為了他這個皇帝而浴血奮戰、慷慨赴死的忠臣義士;想起了這一路南下所見的餓殍遍野、民不聊生的悽慘景象……一幕幕,一樁樁,如同尖刀般剜著他的心!
“朕……朕何德何能,受此一問?朕……朕還有臉面回答他的問題嗎?大明……大明在朕的手中,已經……已經……”他內心痛苦地嘶吼著,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滾滾而下,滴落在劉三船伕那冰冷的手背上。
“皇上……俺……俺知道……難……比登天還難……”劉三船伕的聲音越來越低,氣息也越來越微弱,斷斷續續,彷彿隨時都會斷絕,但他依舊死死地盯著朱由檢,不肯閉上眼睛,“可……可俺還是想……想聽您老人家……一句準話……若……若是真有那麼一天……您……您能答應俺劉三……做個……做個好皇帝嗎?讓……讓天底下像俺這樣的……窮苦百姓……都能……都能吃上一口飽飯……過上……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別再……別再打仗了……別再餓得……啃樹皮、吃觀音土了……行……行嗎……皇上……”
他的手,依舊緊緊地攥著朱由檢那破舊的、沾滿泥土與這個卑微船伕鮮血的衣袖——這曾是天子常服的一部分,此刻卻承載了一個垂死小民最沉重、最卑微的臨終囑託。這囑託,字字泣血,聲聲錐心,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了朱由檢的靈魂最深處!
朱由檢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悲慟與激盪,他俯下身,將自己的臉頰貼在劉三船伕那冰冷而沾滿血汙的額頭上,淚水決堤而出,聲音因極度的悲傷和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卻又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堅定、莊嚴與神聖,一字一句地泣血盟誓:
“船家!劉三哥!你放心!朕——大明皇帝朱由檢,在此對天立誓!對黃河立誓!對你這不屈的忠魂立誓!若蒼天有眼,若列祖列宗在天有靈,讓朕能僥倖光復大明江山,朕必將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勵精圖治,宵衣旰食!朕會做一個好皇帝!朕要讓這天下所有受苦受難的百姓,都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再不受顛沛流離之苦,再不聞餓殍凍餒之聲!此誓,天地共鑑,神明共鑑!若違此誓,教朕……教朕死後無顏再見列祖列宗,永世不得超生,受那萬劫不復之苦!”
他的聲音在激盪的黃河水面上迴盪,在嗚咽的夜風中傳播,在即將破曉的晨曦中震顫,充滿了無盡的悲壯與決絕!這是他第一次,不是以一個倉皇逃竄、狼狽不堪的落魄皇帝身份,而是以一個承載了萬民血淚期盼、承載了一個卑微生命最後囑託的君王身份,發出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泣血誓言!
聽到朱由檢這發自肺腑、字字泣血、重逾千鈞的誓言,劉三船伕那本已渙散無神的眼神中,終於,艱難地,露出了一絲微弱卻又無比欣慰的笑容。那笑容,純粹而安詳,彷彿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遺憾、所有的不甘,都在這一刻,隨著這君王的誓言,徹底消散在了這廣闊的黃河之上。
“好……好……皇上……俺……俺劉三……信……信你……俺……俺在……在黃泉路上……等著……看……看著您老人家……當個……當個好……皇……”他喃喃地說著,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縹緲,那緊緊抓著朱由檢衣袖的手,也終於無力地、緩緩地鬆開了。他的頭一歪,靠在趙子龍的臂彎裡,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這位普通的黃河船伕,在生命燃燒的最後一刻,用自己卑微的鮮血和不屈的生命,換來了大明帝國末代皇帝一個沉重如山、將改變其一生的承諾。
“船家——!劉三哥——!”朱由檢抱著劉三船伕尚有餘溫、卻已漸漸冰冷的身體,發出一聲壓抑到了極致、悲痛欲絕的呼喊,那喊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哀慟與悔恨。
小船在趙子龍和王崇恩的奮力操控下,終於衝破了岸上闖軍因為距離拉遠和天色將明而漸漸稀疏下來的箭雨,在東方天際泛起第一縷魚肚白的時刻,搖搖晃晃地,艱難地,抵達了黃河南岸一處偏僻的泥濘河灘。
岸上追兵的呼喊聲早已被寬闊的河面和嗚咽的風聲所吞沒,只留下這條孤零零的小船,和船上四個倖存者無聲的悲泣與劫後餘生的喘息。
趙子龍第一個跳下船,將纜繩胡亂地系在岸邊一棵被水淹得半死的歪脖子柳樹上,然後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暫時沒有闖軍追兵的蹤跡後,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頭看向船艙。他默默地看著朱由檢依舊緊緊抱著劉三船伕的屍身,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長平公主也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伏在船舷上,瘦弱的香肩不住地聳動;王崇恩則癱坐在船板上,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口中只是反覆喃喃唸叨著“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趙子龍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這個名叫劉三的船伕,他的死,無疑是悲壯的,也是無辜的。他只是一個想在亂世中多賺點錢活下去的小人物,卻陰差陽錯地捲入了這天傾之禍,併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的死,像一根最尖銳的鋼針,狠狠地扎進了船上每一個人的心裡,尤其是朱由檢。
“媽的,這操蛋的世道,人命賤如草芥。”*趙子龍在心中狠狠地咒罵了一句,他看向朱由檢,“不過,這老小子要是真能因為這件事脫胎換骨,那劉三也算死得有點價值了。雖然這代價,太他媽沉重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個人的勇武,在這樣宏大的歷史悲劇面前,顯得如此渺小。
眾人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在黃河南岸一處相對僻靜乾燥的小山坡上,趙子龍用那根救過他們命也殺過敵的黑木棒,和王崇恩一起,輪流挖掘,朱由檢和長平公主則用手刨,艱難地挖了一個淺淺的土坑,將劉三船伕的屍身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沒有棺木,沒有壽衣,甚至連一張裹屍的草蓆都沒有。只有一個小小的、新堆起的黃土墳塋,孤零零地矗立在黃河南岸,遙望著北方。
朱由檢顫抖著雙手,親自為劉三船伕培上了最後一捧混雜著血腥味的泥土。他直起身,站在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墳前,任憑冰冷刺骨的黃河晨風吹拂著他散亂的頭髮和那身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破舊衣袍。一夜之間,他彷彿蒼老了十年,兩鬢似乎都增添了幾縷肉眼可見的華髮;但同時,他又彷彿獲得了某種奇異的新生,他那原本總是充斥著頹廢、茫然、暴戾與猜忌的眼神,此刻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沉靜、以及深不見底的哀傷與決絕所取代。他整個人的脊樑,似乎都比以前挺直了許多。
“劉三哥,你放心,朕答應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將銘刻於心,永世不敢或忘!” 他在心中默默地立下重誓,一雙拳頭在寬大的袖袍中緊緊地攥著。“從今日起,朕不再是那個只知在深宮之中怨天尤人、猜忌臣工、剛愎自用的朱由檢!朕是大明的皇帝!朕要為這天下萬民而活,為這破碎的社稷而戰!朕要讓這朗朗乾坤,重歸太平,讓所有像你一樣善良淳樸、卻被這亂世無情碾碎的百姓,都能含笑九泉,瞑目安息!”
東方的天際,一輪紅日終於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噴薄而出,萬道霞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將金色的光芒灑滿了廣闊的黃河水面,也灑在了這個新生的土墳和墳前那個立下泣血重誓的末代帝王身上。
黃河依舊在腳下無聲地向東奔流,它見證了一場卑微而悲壯的死亡,也見證了一個帝王靈魂深處的蛻變與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