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窗外烏雲逼近,雨聲愈演愈烈,阿雨第二天淩晨才帶著一身煙酒氣從段天龍的夜場回來。蔣輕歡倚在沙發上看妹妹抱著濕漉漉的頭盔推開家門,她的機車服上掛著一層細碎透明的雨滴,純白色褲腳已被馬路上的泥水打濕。
“蔣輕歡,你怎麼還不睡?”阿雨看到姐姐這麼晚還坐在沙發上等她心中一驚,即便出獄後的她用各種方式將自己武裝得無堅不摧,可她骨子裡依舊對自家姐姐抱有一種莫名的敬畏。
“紀小時是你青川二中班主任魏舒華的女兒,阿雨,如實告訴姐姐,你究竟想做什麼?”蔣輕歡近似乎絕望地抬起頭望著妹妹阿雨,難道數年的牢獄生涯還沒有平息她心中的怒意?難道魏舒華的慘死還不足抹平一切痛的往昔。
“紀小時與我是前陣子偶然在段天龍的夜場遇見,那時我並不知道她是魏舒華的女兒,兩個精蟲上腦的狗男人對她動手動腳,我作為工作人員出面替她解了圍,我們兩個人相識的過程就是這麼俗套。”阿雨對蔣輕歡講述了她與紀小時之間的相識。
“你會不會……”蔣輕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現在我鄭重對你承諾,我不會對小時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我已經在監獄裡面呆夠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嘗一次身為階下囚的滋味。”阿雨向天伸出三根指頭信誓旦旦地對自家姐姐保證。
“那好,我相信你。”蔣輕歡一直以來高高懸起的那顆心此時終於可以回歸本位,她感覺兒時那個令人心疼的阿雨今天又重新回到她身旁。
阿雨見姐姐不再懷疑便脫掉身上的外套去浴室洗澡,蔣輕歡聽到浴室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響,阿雨今天沒有把換下來的髒衣服胡亂扔一地。這是阿雨出獄之後姐妹兩個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的溝通,蔣輕歡知道阿雨對於自己這個姐姐心中一直有怨言,當年蔣輕歡將大部分精力投入於學業與音並不是一個世俗期待的自我犧牲型“理想”姐姐。
阿雨洗過澡之後趿拉著拖鞋打赤膊回到兩人房間,紀小時貓兒一樣嬌柔的聲線像輕飄飄的羽毛一樣隔著門板鑽入蔣輕歡耳畔。即便清楚地知道彼此的身份,她們之間依舊保持親密,蔣輕歡不懂得阿雨與紀小時的關系究竟算什麼,她不懂那兩個看起來內心同樣潮濕陰霾的孩子,究竟在彼此怨恨還是在相擁取暖?
蔣輕歡又重新到書架裡翻出那本已經蒙塵的《斷鰭》,她依舊沒有勇氣閱讀紀小時寫下的那些字句,她無法再一次直面阿雨在年幼時曾經遭受過的苦難,只是紀小時為什麼會以阿雨的口吻來書寫那個慘烈的故事呢?或許她是想站在另一角度去揣測阿雨的內心,那麼她在膝上型電腦上敲下這本書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究竟會袒護母親還是會憐惜阿雨?
蔣輕歡今夜想借著微醺入睡,家中的酒不知何時已經只見瓶底,她便在夜色下打著雨傘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空氣中散發著雨水的潮濕氣息,馬路兩側的積水泛起片片漣漪,淅淅瀝瀝的雨聲像是密集而又微弱的鼓點。
“哎呦,你可是好久沒過來了。”便利店的阿姨同蔣輕歡熱情打招呼。
“我最近工作比較忙。”蔣輕歡站在兩排貨架之間挑酒。
“你同屋的小滿是不是有什麼想不開的心事啊?”便利店阿姨突然這麼問了蔣輕歡一句。
“小滿來您這裡的時候悶悶不樂嗎?”蔣輕歡聞言放下手中的酒瓶。
“那倒不是,小滿每次來店裡都笑呵呵,我從她臉上根本看不出她是開心還是難過。我這麼問你是因為我女兒下班回來吃晚飯時說,每個下雨的夜晚,她值班時都能看到小滿坐在體育場的露天座位上淋雨。雨下得噼裡啪啦,大家都各回各家,只有她在那裡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今天也是。我女兒說小滿一定是有很重的心事,年輕人容易想不開,你和她好歹也是室友一場,得空好好開導開導她。”便利店阿姨從手機裡翻出一個女兒發給她的影片。
陸小滿就那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空空蕩蕩的露天體育場裡,她的行為看起來好像是在自我懲罰,蔣輕歡從未見過陸小滿消極的另一面,她總是把生活中最陽光的一面留給蔣輕歡。
兩個人作為室友相處的這幾年裡陸小滿一向很聽蔣輕歡的話,蔣輕歡讓她往東,她從不往西,除了淋雨這件事。蔣輕歡不明白陸小滿為什麼一直執著於淋雨,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頂著雨坐在體育場裡長達一兩個小時,即便冒著生病的危險也在所不惜。
蔣輕歡心情沉重地拎著幾瓶低度數的酒返回住處,她推開陸小滿的臥室門,房間裡面果然空無一人。蔣輕歡放下手裡的酒另外取出一把雨傘,她帶著滿心不解發動車子引擎開往體育場,陸小滿果然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那個人好似一尊心死成灰的雕像在雨中枯坐,蔣輕歡一手舉著雨傘站在陸小滿對面的露天座位之前,她望著夜色之中陸小滿那一抹孤寂無聲的剪影,心髒毫無預兆地抽痛了一下。
陸小滿仿若是一條失去生命跡象漂浮在海面的魚,她似乎沉溺在一段又一段自腦海裡魚貫而出的陰霾過往裡,竟然沒有發現蔣輕歡正撐著雨傘站在對面。
蔣輕歡覺得自己自阿雨回來一直以來都在忽略陸小滿,她太偏心了,她明知道面前的孩子內心在渴望愛護,渴望關注,她卻只是一味地閉著眼睛假裝沒聽見陸小滿心中的嗚咽。
蔣輕歡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其實並不瞭解陸小滿,陸小滿平日裡很少主動訴說自己心中的苦悶,蔣輕歡亦很少給陸小滿傾訴的機會。
那晚蔣輕歡第一次想細致地瞭解陸小滿的過往,細致到從她呱呱墜地到她蹣跚學步,細致到從她牙牙學語到她成長為一名肩背書包的小小孩童。蔣輕歡想親自走一遍陸小滿每天清晨上學時腳下的路,想看看她七八歲時和奶奶一起居住的房間,想摸摸她十二三歲時那身藍白相間的寬大校服。
那晚蔣輕歡第一次想清楚地瞭解陸小滿心中所想,她想化作一縷陽光照見陸小滿懷揣未知隱秘的心海,她想如同畫匠般親手描摹陸小滿絲絲屢屢情緒的脈絡,她想與陸小滿建立心與心感應的聯結,痛她所痛,念她所念。
蔣輕歡終於明白如果想真正瞭解一個人不僅僅是閉著眼享受她生命之樹下的陰翳,同時也要試圖去了解她的晦暗、隱痛,她的過往,她的苦楚。
人怎麼可以對所愛之人心中的痛苦視而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