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簷說這話的時候,看似依舊是稀鬆平常的語氣,但細聽,尾音顫了,也弱了。
孟新堂沒辦法切身地去感受到接手生命,親理死亡的感覺,但能從沈識簷輕微的顫抖中,看到他曾經為生命掉過的眼淚。
“我讀書的時候成績其實很好,自己覺得對各種病例都爛熟於心,可是我真的到了那裡,卻覺得我好像什麼都做不了。生命太脆弱了,我想著要多救活幾個人,可死去的還是那麼多,甚至有時候,我正在搶救著一個傷員,一旁抬來了另一個,那是軍人們挖了兩個小時才救出來的,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做搶救,他就閉了眼。”他苦笑了一聲,“沒見過災難的人,永遠不會明白災難是什麼。什麼人心啊,利益啊,自私貪欲啊,在那會兒……”
“屁都不是。”
就算病床前能看到善惡百態又怎樣,就算是有讓人寒心的意外又怎樣,他是醫生,想要治好自己的病人,僅此而已。至於人心,那是人類的範疇學,從古至今都沒人研究得透。
我見過極惡,也見過單純地看著我,嚮往著生命的雙眼。
沈識簷眯了眯眼睛,遠處的燈光映在他的眼睛裡,是紫色和紅色,最綺麗的顏色。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個身披鎧甲的戰士,在回望曾經。
孟新堂看得出神。
情人的眼裡出的並不都是西施,還有英雄,與風雨未來。
“我聽新初說過,你……”他看著他,說,“很偉大。”
單單是在那時,作為一個實習生去到北川,就足夠偉大。
“沒有什麼偉大,”沈識簷輕輕鬆鬆地笑著,擺了擺手,“只是徹底記住了,醫生是什麼,我的責任又是什麼。”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樣的擔當,”孟新堂說,“你是特別的。”
這話孟新堂都說得含蓄了,在他看來,沈識簷就是這世間的第一,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了。他曾以為他活得舒坦自在,活得天真,卻原來他比誰都熟知生死,深諳人事。
兩個人又站了一會兒,談了一會兒,沈識簷看了眼腕上的手錶,有些驚訝。
“都已經十一點了,我們回去吧,這會兒也冷了,你還受著傷,別著涼。”
身邊人衣袖浮動,孟新堂忽猛地伸出手,拽住了那隻手腕。
用他剛為他劃傷的手臂。
“還有一些話,再給我幾分鐘,好嗎?”
不知醉人的是晚風還是語梢,反正孟新堂這話出來,沈識簷就忽然一下的暈。
後來沈識簷回想起來,應該是因為拽著自己的那隻手實在太緊,以至成了赤裸裸的暗示。
默不作聲地,沈識簷又靠回了欄杆。這一次是背靠著的,兩人便朝著不同的方向,看著不同的夜色。
孟新堂徵得他的同意,又點了一支煙,但沉默地吸了兩口之後,掐了,捏在了手裡。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確定自己不會有婚姻。我的父母都從事研究工作,很忙,很少回家。不止是工作忙,特殊時期,還會受到相應的限制。比如,我父親做的是核潛艇防護,一年都見不到一次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最長的一次,我們有三年沒有見面。”
沈識簷聽到這些,偏頭看向了孟新堂。孟新堂接過他的目光,笑了笑。
“我說這些給你聽,是因為想讓你在做決定之前明白我的情況。
“我不知道我今後會在工作上做到一個什麼程度,但像你一樣,我不會因為可能的不自由,甚至危險,就不去盡全力。所以,如果我有了一個愛人,我不確定我能有多長的時間陪他,又有多長時間需要他等待我。這是我曾猶豫的原因。”
手裡的煙已經不知變了多少個形狀,甚至有煙絲蜷在了孟新堂的無名指。
孟新堂說得很小心,他客觀地陳述著自己的情況,又無比希望得到理解與……接受。他不確定他們會有多少的朝夕相處,但如果可以,他希望從現在就預訂他的歲月情長。相伴攜行也好,遙遙相望也好,只要他說好,他就一秒鐘都等不及。
最後,孟新堂嘆了一口氣,不知是不是在笑:“我曾經做過取捨,但我發現,在你面前,我的取捨根本不值一提。識簷,如果你能接受這樣一個我的陪伴,那我希望你可以考慮……”
“我們,在一起。”
真到了這個時候,沈識簷倒沒有什麼心跳如雷,只是彷彿剛剛飲罷一壺桂酒,驚落一場潮濕大雨。
抬眼酒氣,閉眼酣眠。
不知心在夢在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