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芳菲盡,宮中因多了一批女官,格外忙碌起來。柳芳歌正神色威嚴地吩咐著什麼,忽聞外頭傳來打罵聲:
“讓我進去!裡頭是我阿姐,我憑什麼不能進?!”
外頭的姑姑為難地攔他:“公子,這裡算是內宮,您一介外男無召入內,於禮法不合啊!”
“我不管!哪裡的禮法規定了我不能見自己的姐姐?!”
………
柳芳歌蹙了蹙眉,推門出去,聲音冷靜:“什麼事?”
柳扶洲看見她來,好似亂撞的雀兒瞧見了主人,眼睛都亮了起來,巴巴地看著她:“阿姐!這老貨好生木訥,我是你弟弟,怎地連來探望你都不許?”
柳芳歌的眉頭依然蹙著,她低聲喝道:“扶洲,不許胡言亂語!這裡是皇宮,休得撒野,快給姑姑賠罪。”
柳扶洲嘟了嘴,很不滿地瞪了姑姑一眼,礙於柳芳歌,只好把火氣壓下去,他偷眼瞥了一眼柳芳歌,道:“可是我好久沒見到阿姐了呀。阿姐自從得了官職就不往家裡來,我還有件喜事要告訴你呢……”
柳芳歌面色緩和了些,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柔聲道:“好,阿姐馬上就來陪你。不過內宮重地,不得擅闖。你聽話點,別叫阿姐難做。”
她又轉過身,笑著塞給老嬤嬤幾塊碎銀:“家弟自幼頑劣,姑姑莫要放在心上。”
老嬤嬤原本神色僵硬,瞧了銀子,面色好看了不少,賠笑道:“柳姑娘說的什麼話,使不得、使不得。”
柳扶洲撇了撇嘴,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居然真的安靜了下來,站在宮門外無所事事地踢小石子。
柳芳歌快刀斬亂麻地處理完事務,把柳扶洲拉到茶樓裡。她容顏過於嫵媚,走入茶樓時有許多人偷眼看她,被柳扶洲一把將簾子拽上。
柳扶洲笑眼彎彎地看著她:“阿姐,父親說我馬上也要有官職了,你開不開心?”
柳芳歌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柳扶洲說著說著,感覺到她的冷淡,有些猶豫地住了嘴。
柳芳歌執壺替他滿上一杯茶,推到他跟前:“喝了吧。”
柳扶洲喝了下去,隨即又苦得吐了出來,他臉皺了一團,不滿道:“阿姐明知我不喜歡苦的!”
柳芳歌眼尾翹了翹,滲出一些笑來,卻是冷的,她聲音很輕,飄飄渺渺:“我知道扶洲不愛喝苦的,我也不愛喝。可是我喝了十七年。”
有一些茶水灑出來,將她手指燙出一片紅,柳扶洲皺了眉要去替她吹吹,被她抬手止住了。柳芳歌望著他,面上無波無瀾:“你不愛喝便可以吐出來。我卻不能。扶洲,我喝了十七年。”
柳扶洲沒見過這樣的阿姐,在他的記憶裡,阿姐總是溫柔的、和善的,小時候他犯了錯每每要被責罰,阿姐便跑去喊老主母,給他搬救兵。老主母一來,父親再大的氣也只能壓下去,久而久之,倒對他犯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阿姐還會耐心地陪著他玩,給他縫衣服,十歲那年,他野外遇蛇,險些命喪黃泉,也是阿姐為他吸出毒水,冒著瓢潑大雨揹著他去求救。阿姐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姐。
他無措地問:“那阿姐為什麼不能吐出來?”
“因為你呀。”柳芳歌彎起唇,伸出一隻蔥白的指頭點了點他眼前的杯子。
柳扶洲瑟縮了一下,他沒搞懂,還想再問,就聽見柳芳歌的聲音,柔軟得像小時候他哭泣時安慰他那樣:“因為要給你鋪路呀,扶洲。父親一早打算了要把我嫁給天家,我必須護著你、扶著你、供著你,讓你一輩子無憂無慮又愚蠢至極地活下去。”
柳芳歌的眼尾浮出一絲血色,她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好一會兒才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珠:“你在外頭為非作歹時,我被關在書房練字,一直練一直練,手上磨出了血泡。只因為太子喜愛書法。”
“太子有一陣子喜愛聽琴,於是父親又讓我學琴,八月伏旱天,我在悶熱的琴房練了三天三夜的琴,若不能完整地彈出一曲《解語花》便不能出去。後來我昏倒在地,好一陣子才被人發現。”
“太子喜愛什麼樣的人,父親便會要我變成什麼樣。我是一件禮物,隨時等著送人。”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垂下那雙好看的眼,不自覺重複了一遍,“隨時等著送人。”
從始至終,柳芳歌都語氣平緩,聽不出什麼情緒,柳扶洲卻隨著她說的話,面色一點點白下去,良久,他幹澀地問:“為什麼我不知道?”
“父親怎麼會叫你知道呢?”柳芳歌翹了翹唇角,溫和地道,“他們都希望你無憂無慮啊。”
她望著手中的茶杯,清波裡映出一張嬌豔的臉,每一寸肌膚都瑩白如雪,每一次微笑都得體雍容。那是她自己,是柳家培養出的尤物。
柳扶洲徒勞地看著她,拼命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柳芳歌冷眼看著,突然覺得好沒意思。她站起來,輕聲道:“扶洲,往後別來找我了。”
那向來飛揚跋扈的少年好似被人打了一悶棍,眼眶迅速地紅了,問:“阿姐討厭我?”
柳芳歌沒有給他答複,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會兒,目光裡沒有情緒。隨後她像是覺得寒冷,攏了攏外袍,兀自轉身走了。她腦後繁複的步搖晃啊晃,在柳扶洲眼前晃出一片重影,漸漸地模糊成看不清的霧靄。他抬手一摸,摸到一手冰涼。
“阿姐。”
“阿……姐……”
但是沒有人會再笑著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