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把闔眼沉思的陛下從回憶裡拉出來,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所以皇帝身邊的貼身太監是個高危行業,尤其皇帝還是個喜怒無常的皇帝。
李富現在就有這種感覺。他尖著嗓子喊:“付將軍求見——”的時候,看見那位年輕又冷豔的女皇微微抬眼,那雙眼裡布滿了紅絲,像染血的蜘蛛網,陰冷而鋒利。
李富有一瞬間被這眼神嚇得哆嗦了一下,轉身瞥了眼殿外跪著的將軍,真心實意地佩服付將軍的膽量。
龍椅上的宋聞薰聲音輕柔,在空曠的大殿裡拉長,無端沾了些冰冷:“讓他進來。”
殿門緩緩洞開,玄煞十二營元帥付清衣眉眼冷冽,一身玄甲,身上猶帶著殺伐氣。
他甲冑未卸,腰間配劍——這是大不敬,然而比起他後面的舉動,這點兒不敬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他冷冷地看著面前的人,既沒有下跪,也沒有行禮,出口便是諷刺:“兩千精兵折損在邊境處,陛下真是好謀略。”
付將軍真是一如既往的學不會委婉二字怎麼寫,李富被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嚇得腳軟。偷眼瞄了下皇帝,卻看見女帝並不動怒,只微微眯著眼,一如她年輕時,認真聽夫子講課的模樣。
“拿兩千精兵當誘餌,就為了拿下胡人的一個郡,值得嗎?他們戰死沙場的時候甚至還以為自己是為國捐軀,卻不知自己是被你的野心所殺害!”付清衣戰甲上還有血跡,他抱臂望著她,顯得疲憊而尖銳,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裡空無一物,“我當初不應該幫你,你不配坐這張龍椅。”
宋聞薰表情未變,柔聲笑道:“付將軍,朕配或不配,都已經坐上了,朕允你殿前失儀,正是因為你當初幫過朕。換了其他人敢在朕面前說這番話,現在已經屍骨無存了。”
這是實話。李富想。上一個在陛下面前說話難聽的是廢太子,後來受萬鼠噬心之刑,死得十分難看。
那位殺伐果斷的女皇留著付清衣到現在,想來是有幾分舊情的。
這明晃晃的警告都快糊到付清衣臉上了,也沒有讓目無王法的付將軍讓步,他像是聽不懂陛下的意思,又像是在故意試探底線,依然執著地致力於挑起陛下的怒火。
“陛下的野心已經快把臣撐死了,臣只是一介武夫,不願拿帳下數十萬將士的命來成全你一人的幻夢!抵禦胡人是你對著天下人撒的網,侵略別國,蕩平域外才是你的目的。”付清衣扯出一個諷刺的笑來,拎著佩劍把玩著,饒有興趣般對著自己的脖子比了比,語聲溫和,“陛下聖明,我祝您一統天下,坐擁山河,像個渾渾噩噩的瘋子一樣殺光域外人。”
他的眼眶乍然一紅,額角上青筋跳了跳,有那麼一瞬間,那滔天的怒火裂開了一個口子,露出裡面蒼白的悲哀:“你變了,陛下。臣就不礙您的眼了。”
“那些將士本就應該為朕效忠,他們死,是死得其所。” 宋聞薰面具般的冷靜終於褪去,她的目光沉下來,像一條毒蛇纏繞在他身上:“你在威脅我。”
“是。”付清衣不閃不避地和她對視,“臣除了這一條性命,沒有其他底牌了。”
宋聞薰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展顏一笑,笑意如春風拂面,晴雪初融,羞澀璀璨,曾經那個沉默溫良的公主殘影在她臉上一晃而過,付清衣不由得愣了一瞬。
在這電光火石的恍惚之間,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幾個隱衛強制按住他,將佩劍自他手裡搶過,又在他的掙紮下將他綁起。
宋聞薰一步步走下龍椅,目光裡那些明媚的笑意頃刻化作冰霜,她握住他的下巴,一字一頓道:“我能夠給你兵權,也可以讓你淪為禁臠。”
付清衣咬牙,一雙冷銳的眼睛直直望向她,分明是殺意橫生的一雙眼,卻隱約有水光閃動。
宋聞薰對上那雙眼睛,臉上的笑意凝住了。她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李富如蒙大赦,幾乎是小跑著走的,關上殿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女帝撚著手中的毛筆,眼中泛起血紅。
不知道為什麼,他冷不防想起帝王登基那年,桂花飄香,付將軍翻牆入宮,懷裡揣著糕點,目光微赧,小聲讓他不要通報。
那時他關上殿門看見的最後一幕,是女帝從山高的奏摺裡抬眼,清亮的目光裡盛滿溫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