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託你的福,我也旁聽了不少課程。”慕仲生扭過頭看著她翻書的背影。
仍是少女稚薄的清瘦,兩肩的蝴蝶骨撐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她的父母不知是誰,遺傳給她的容貌沒有典型蒙古人種典型的扁平貌特徵,反而額頭飽滿,鼻子挺翹。
只可惜唇色常年慘白,看起來好像總是缺乏營養的貧血癥狀。
一支煙快要抽完,孟嫮宜仍埋頭在文獻裡,她做事情總容易沉浸其中,真是幸也不幸。這是顧森之說的,可慕仲生總覺得不太對。
這樣一個冷血的女孩子,除了看書外還真是沒發現有什麼是她會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的。愛好如此,想必感情也是如此。
外面的雨趨近停歇,他滅掉煙,輕車熟路地上了閣樓,再從閣樓外備用的工具梯下到院子裡。兩隻手臂微一用力,肌肉瞬間將西裝袖子撐得鼓脹,人卻已借力翻出花欄外。
那裡停著一輛黑色的悍馬,四四方方的造型並不討喜,一如他這個人。
天氣好像一直都是這麼熱,遼闊湛藍的天上飄著幾朵白得不真實的雲,被風吹扯拉成絲狀,絲毫遮蔽不了毒辣的日光。只有一棵幾人環抱的大槐樹聳立著,投下陰影,站成一個孤獨的姿勢。
夏蟬不知疲憊地叫著,家家戶戶關緊門,明明是白日,卻比深夜更寂寥。
孟嫮宜背靠著大樹坐著,屁股下面是被烤的火熱的黃土,手掌下卷縮著一隻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小土狗,毛還未長出來,光禿禿的頭頂和半隻耳朵,尾巴被勒斷了,實在太醜,連奶也沒喝上幾天就被飼主扔出家門。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捏著小狗,突然用力收緊,小奶狗瞪大了眼,舌頭一寸寸耷拉出來。
她又放開手,看著茍延殘喘攤在地上的狗,眼裡沒有憐憫,也沒有殘酷,只有異樣的平靜,像一灘不見底的深淵,所有光線都只在表面折射,照不進潭底。
近乎每日每刻不休止的指責和毆打已讓孟嫮宜麻木了,這次的吵架無外乎剛洗了的衣服晾在外面不知被誰順走了,那可是孟嫮宜的母親從牙縫裡省了三個月才託人從遙遠的大山外高價買回來的7尺碎花布,熬了幾個夜才做出來的一條裙子。
還沒穿就被偷了。
孟嫮宜母親一邊心疼一邊咒罵著自己連門也不肯出的丈夫,喋喋不休,翻來覆去地罵,罵聲傳出去被住在村後的公婆聽到了,大中午頂著酷熱的日頭拿著帶刺的木棒趕過來。
原本的寂靜驟然被打破,打罵譏誚和陸續開啟門看熱鬧的起鬨聲連綿不絕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人緊緊埋葬其中。
老頭打人使勁使大了覺得累,靠在木門上喘口氣。眼角瞥見坐在樹下冷漠旁觀的孟嫮宜氣不打一處來,大家都是花錢買來的女人,怎麼人家就能生孫子,到了他這就得攤上賠錢貨?肚子不爭氣就算了,居然還有膽子罵自己兒子,還敢花冤枉錢,越想越氣,老頭幹脆拖著長棍朝樹下走過去。
孟嫮宜從小被打慣了,看到他過來本能就知道要發生什麼。一骨碌爬起來就往人堆裡擠,嘲笑的聲音不再刺耳,明晃晃的陽光讓人喘不過來氣,只聽到有人高聲喊道:“呦,打壞了。”
她聞言回頭去看,腥紅的血從倒在地上的母親身下往外流。
那一年她才八歲,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只是本能地撲過去替她母親捱了奶奶兜頭下來的一棍子。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才看到她的父親從裡屋走出來。
他太白了,終日不見陽光使得他的肌膚似是要透明起來,青色的血管走向看得一清二楚。他輕聲道:“這都幾點了,怎麼還不做飯吃?”
孟嫮宜記得當時自己笑了,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如果能活下來的話,一定要出去看一看這個世界,外面的人是不是也和自己的母親一樣,為了一條莫名其妙的裙子可以連命都不要。
外面天色晦暗,淩晨4點的城市氣質厚重讓人倍覺孤寂。
窗臺上有慕仲生遺忘的一盒煙,她靠在牆上看著煙盒蜷縮手指又伸直,反複幾次,終是用力握緊拳頭。
她最近總是熬夜到淩晨趕論文,可能是壓力太大,她總是很難睡著。
有時候明明困得不行,但是一旦沾床就像烙餅一樣,翻過來翻過去,就是睡不著。有時候實在是太累了,趴在寫字桌上就睡過去。
可睡的很不踏實,夢裡總是不斷出現過去的場景,遼闊的天,蒼白的雲和參天般的大樹。她獨自一人站在樹下,全世界只剩下沸反盈天的蟬聲。知,知……不肯停歇。
還有就是母親怪異的笑容,軀幹瘦削胯部卻異常寬大,遠遠看過去就像一個裹著土黃色外衣的橄欖球。
她咧著嘴對孟嫮宜笑,腥紅的舌頭和雪白的牙齒,明明是炎炎夏日,卻讓她覺得很冷,像數九寒冬掉進水溝裡。
滴滴兩聲,是電子郵件的提醒聲。
孟嫮宜回頭看了眼還亮著的電腦螢幕,猛地一把拉上窗簾。黃色的小郵件一閃一閃地提醒著讀者,她看著心煩,看也未看一把合上筆記本。
轉身去洗手間洗把臉,出來後倒滿一大杯的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拉了幾個抽屜才找出安眠藥,又倒杯水就著藥喝幹,倒在床上蒙頭就睡。
每次都是不擇手段地逃離,直至翻山越海,逃到左鄰的焰星也仍是無法擺脫的話,孟嫮宜想,那可能路線是錯的,她應該往回走了。
哪怕路上是荊棘,是火海,至少該有個交代才是。
顧森之,如果你我當真要有一場對決,如果你執意不肯放過一切,那戰便戰,死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