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打水這種力氣活兒本來都是有由各宮的粗使雜役奴才來承擔的,但自從她們這一屋的主子衛清兒病倒了以後,剛開始這些人還算盡忠職守,待衛清兒病得久了,就開始偷懶鑽空子,不找上門去指使個三五遍不見動靜。到現在病了大半年以後,任她們怎麼指使命令,也只是推諉拖延,上半個月命他們抬桶水,只怕到下半個月都不見個水珠子,蘇謐和惠兒兩個也無計可施,罵得多了自己都嫌煩了,只好自己動手了。偏偏這個惠兒是個極好吃懶做的,於是幾乎全部的活都落在了蘇謐身上。
“不自己動手,難道還有奴才供我們使喚不成?”蘇謐沒好氣兒的道,“誰讓我們沒有當主子的命呢。”
惠兒臉色微微一變,好像自己的心事被人揭穿一樣,連忙轉移話題道:“何有必非得當什麼主子呢,只要有個造化讓我們能夠跟個好主子,就是天大的福分了,若是我們主子能爭口氣兒,有云妃娘娘一分兒的寵,我們也好有個見天日的時候啊。上次還聽說雲妃娘娘那兒人手不足呢,我這個粗手笨腳的是不敢有這個想頭,姐姐這麼伶俐的人……”
“主子怎麼樣豈是我們這些人能議論的。”蘇謐心下厭煩,淡淡的打斷她,轉身放下水桶,進了屋。
惠兒被噎了一句心裡也不痛快,自顧出門去了,剛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道,“鄭貴嬪那裡的香蘿姐姐剛才過來了,說這個月的份例已經下來了,勞煩姐姐去一趟領過來。”說罷轉身走了。
蘇謐進了屋撥旺爐火,把水燒上,端起溫熱的藥掀起簾子進了裡屋暖閣。
衛清兒正斜倚在床頭,任何人見到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一朵枯萎的花。她的臉色灰白,原本豐潤秀美的雙頰消瘦的厲害,眼睛更是毫無神采。
“主子已經醒了啊?”蘇謐把藥放在床頭,
“別叫我什麼主子了,阿謐,就像以前那樣叫我吧。”衛清兒開口道,她只有聲音還是如以前那般清麗。
“好了,清兒,正好起來吃藥了。”知道拗不過她,蘇謐略一遲疑就依言改了稱呼,一邊扶她坐了起來。
“我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任吃多少藥都是潑在沙裡,”衛清兒搖搖頭道:“能早走一天也是福氣了,反倒害得你跟著我一起受這份罪。”
蘇謐不禁一怔,立時明白剛才惠兒的話只怕都讓她聽見了。
“別聽惠兒那小蹄子瞎嚷嚷,不過是因為水土不服而已,過了這個冬天就沒事了。”蘇謐安慰她道。
衛清兒依然搖搖頭沉默不語。看著衛清兒灰白的臉色,蘇謐心緒一陣煩亂,乾脆放下藥碗,正色道,“清兒,左右不過是奴才的一句話,何苦往心裡去。旦是你心裡能放開些,這病也不至於到今天了,你我姐妹如今在宮裡雖說孤苦伶仃,但也好有個照應……”蘇謐口上說個不停,那邊見衛清兒神色卻是懨懨沉悶,知道她是半點兒沒有聽進去。
蘇謐也無法可施,乾脆住了口。她知道衛清兒的心結在哪裡,平日裡頭勸過多少回都不見一點兒成效,自問沒有能力解得開了。更何況她自己的心結尚且沒人來解呢。
“先把藥喝了再說。”蘇謐端起碗服侍衛清兒把藥喝了,又讓她躺下,掖好被角。
望著衛清兒灰白的臉色,蘇謐心神一陣恍惚,她依稀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眼前這個女孩的景色。
那是四年前的時候,十二歲的她拉著著義父的手,走進了衛國的王宮。義父是來給皇上的妃子,那位美麗又病弱的柔妃娘娘治病的。走在長長的迴廊裡她一邊驚歎著原來皇宮是這麼美麗的地方啊,一邊對著義父撒嬌般地要求阿謐也想要住在這裡。
義父又好笑又無奈地颳了刮她的小鼻子。這時候,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歡笑聲,她轉過頭去,看見在不遠處的的嫩綠的草地上,幾個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正在踢著毽子,她一眼就看見當中的是個穿紅衣的,嬌嫩俏麗的臉龐微微掛著幾滴晶瑩的汗珠,一邊大聲笑著,一邊數著數。在綠樹掩映的早春三月的陽光之下,更加鮮活生動。義父拉著她的手繼續向前走著,一轉眼樹木的枝丫就遮蓋了她們活潑的身影。蘇謐微微有些悵然又有點羨慕了,那個毽子做的好漂亮啊,義父打來的錦雞也沒有這麼鮮亮的羽毛。
到了柔妃的宮室,她見到了這個據說是孃親好友的柔妃娘娘。她是個溫婉如水的女子,生的很美,她暗自比較起眼前的這位娘娘與孃親還有義母來,覺得還是孃親更漂亮一些,實際上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象孃親那麼美麗的女子,義母也生的很美,但是比起孃親來還是略略差了那麼一點兒,不過比眼前這個柔妃娘娘還是強了那麼一點兒的。
她這在沉思比較著,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從柔妃身後探出,一對明晃晃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她。正是剛才在花園裡見到的那個紅衣小女孩。後來蘇謐才知道她就是柔妃的女兒,頤清帝姬衛清兒。
柔妃的頑疾是早年留下來的病,時不時的復發,義父也覺得頗為棘手,為了醫治方便,柔妃為他們在宮裡太醫院找了間房子暫時住了下來。
不久蘇謐就和衛清兒熟悉了,衛清兒雖然貴為帝姬,卻從來沒有金枝玉葉那種嬌貴傲慢看不起人的脾氣,性子天真爛漫,調皮好動,而且衛國只是小國,宮裡面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兩人時常在一起玩樂遊戲。待柔妃的病痊癒了,蘇謐要離開時,已經成為好友的兩人都有些戀戀不捨。
柔妃見狀便提議蘇謐留下來算了,正好頤清帝姬今年剛滿十二歲,依宮裡的規矩正該找一位伴讀了。於是蘇謐便留在了宮裡,跟這個圓臉活潑的女孩相伴。
直到四年後,大齊的精兵良將破城滅國,長驅直入,作為南方眾多小國之一的衛國亡了國,包括衛清兒在內的眾多帝姬宗姬,貴候女子作為戰利品被押送入大齊的京城。
一夕之間,屬於這些女子的世界完全的顛倒了,她們甚至來不及作出任何選擇,事實上她們也沒有選擇的機會,或者賞賜有功的將士,或者充入君王的後宮,她們所能夠做的只不過是靜靜等待命運或者殘忍,或者相對溫和的安排而已。
衛清兒與另外幾名容姿最為出眾的女孩被選入後宮,蘇謐作為衛清兒的貼身侍女也被帶進了宮廷。
她們是在今年三月入了大齊的皇宮,剛進宮衛清兒就病倒了,蘇謐明白從一個金枝玉葉不諳世事的帝姬到國破家亡遭遇的痛苦已經把她壓垮了,尤其是她的母親柔妃在被押送進京的路上就不堪忍受折磨而病逝了,更讓衛清兒失去了最後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蘇謐常常想,若不是因為這場病,恐怕衛清兒未必能活到現在。
在這個各方實力盤根錯節的後宮裡,作為亡國女子的她們是最無依仗的一群人。一同進宮的幾位女子,比較得寵的幾個,比衛清兒大一歲的頤安帝姬在今年七月的時候失足落水身亡,頤玉帝姬小產身亡,還有一位宗姬因為言語不慎,觸怒皇后而被打入冷宮,不久也死掉了。剩下的幾人,都是在小心翼翼、謹慎恐慌中度日。對她們來說,皇帝的寵愛與其說是恩德,不如說是催命符。
作主子的尚且如此,何況象蘇謐這樣作為附屬品被帶進宮裡來的奴才呢。至少她就知道一個,頤玉帝姬身邊的墜兒,原本在衛國皇宮的時候也時常過來找她們一起玩的女孩子,因為被皇上無意間臨幸了一次,不久就被找了個錯處活活打死了。
蘇謐無意識地用鉤子撥弄著爐灰,她自小跟著義父學醫,義父的醫術又是當世無雙,衛清兒的病她早已經看出,恐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這樣也好,有時她忍不住這樣想,等衛清兒去了,她在這個世上的牽掛又少了一個。不……應該說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了。
她忍不住冷笑起來,一半自嘲,一半苦澀,蘇謐啊蘇謐,你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她扔掉手裡的火鉤,去櫃子裡拿出毛巾皂豆,端起燒熱的水,進了裡屋。她現在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她在剩下的日子裡儘量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