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手裡提著只大包裹, 穿件靛青色長袍, 長袍並不寬大, 可因為人瘦, 顯得空蕩蕩。
原本清秀的臉龐深深地凹進去,整個人瘦得幾乎脫了形。
楊萱頓時落了淚,“三舅舅。”
辛漁笑一笑, 張臂將楊萱抱住,哽咽著喚聲“萱萱”,已經說不出話來, 片刻深吸口氣,仰頭眨眨眼, 這才恢復平靜, 上下細細打量著楊萱, 嘆道:“萱萱長大了……沒想到, 你竟是住在這裡。”
楊萱沒多解釋,直說道:“蕭大人往大同去了, 允我暫住。三舅舅幾時回來的?”
辛漁道:“昨天夜裡到的, 可是城門關了進不來,在城外等到天亮,聽你三舅母說你在此處, 趕緊過來看看。”
難怪三舅舅滿臉的風塵僕僕, 竟是連夜趕回來不曾歇息就過來瞧她。
楊萱心中酸澀得難受, 抬手扯住辛漁衣袖, “舅舅進屋喝口茶。”
辛漁點點頭, 邁步走進廳堂。
文竹已經沏好茶端上來,又奉上兩碟她自己試做的點心。
茶壺茶盅都是粗瓷,碟子也是,灰突突的粗陶。
辛漁黯然。
辛家的姑娘都是精養著長大的,不說是錦衣玉食,可平常所用器具無一不精緻,無一不清雅,幾時用過這種粗製濫造的東西,受過這種委屈?
連忙掏出荷包,把裡面幾張銀票往楊萱手裡塞。
楊萱堅辭不受,“我有銀子,真的,舅舅。您給我的兩間鋪子,筆墨鋪子已經有盈利,點心鋪子生意不太景氣,可我已經摸索出門路來,明年指定能賺錢……揚州那邊人多,舅舅手頭不能沒有銀子。”
辛漁道:“揚州還好,你外祖父買了不少祭田,祭田跟祖屋都在,總能吃得飽穿得暖。可惜的是青壯年全沒了,就只留下些婦孺幼童……”沉默好一陣子,接著道:“我過完上元節就跟你舅母一道回去,先把族學建起來,咱們辛氏宗族不能不讀書。阿桂也是,要不我帶阿桂回揚州,跟族裡孩子一起讀書?”
“我捨不得他,”楊萱搖搖頭,“我正打算三月裡會試過後給他請個夫子,這會兒在孝期,時不時要回去上墳,等除服之後看看再說。”
辛漁並不勉強,轉而問起她開鋪子之事。
醉墨齋,楊萱沒細說,只說找了個眼光極好的掌櫃和腦子活泛的夥計,所售貨品都是經由茂昌商行從各地運來等等。
倒是把沁香園開業以來遇到的種種難題詳細說了。
辛漁既是感傷又是欣慰,聽罷,嘆道:“萱萱長大了,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回去之後,我幫你留心幾家文具鋪子,如果有好貨品,寄些來給那位羅掌櫃看看。還有點心方子,我也留心著……既然張白案年歲大了,你還是儘早讓他帶出個徒弟來,要不最多幹上三兩年,還得另外請人。”
楊萱一一應著。
敘過半日話,辛漁將包裹開啟,“……收拾祖屋尋出來一些紙箋,也不知幾時存下的,足有二十餘種樣子,我每樣挑出來十幾張。我說你為何喜歡紙,卻是隨了祖上那位先人。這兩塊布也是舊年老樣子,叫做篆文錦,別人留著沒用,我尋思你喜歡,一道帶了來。”
楊萱訝然不已,“我在《太平廣記》裡讀過,以為就是書上寫寫,沒想到真的有?”
辛漁道:“也是有些人從古書上看到仿著做的,但織這種布耗費人力財力,而且不好穿用,就只織出來十幾匹。”
楊萱抻開布頭,見織物極為厚實,是好料子,但花紋太過密集,穿在身上就像穿了本經書,不由笑道:“這個還真不好穿,只有寺裡方丈才穿這種紋樣。”
辛漁莞爾,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舅母也在家中包餃子,回得遲了怕她著急。”
楊萱隨著起身,“三舅舅好生歇歇,正月裡我再給您和舅母拜年。”
將辛漁送出門。
再回廚房,見春桃已經將餃子包好了,滿滿當當兩蓋簾,而文竹正蹲在灶前生火。
灶火映著她泛紅的臉頰,溫柔可親。
白色的水汽不斷從鍋蓋縫隙鑽出來,很快充滿了廚房上空。
楊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從此以後,她再不用擔心頭頂懸著長劍,也不必擔心流離失所無所依靠。
她有蕭礪,有春桃和文竹,有大興田莊的佃農,即便是行到山窮水盡,總會有人陪她去看柳暗花明。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啟泰二十四年的春節到來了。
大年初一,楊萱帶楊桂去給辛漁夫妻拜完年就再沒有出門,窩在家中把辛漁帶回來的紙箋從頭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