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嶺下意識地朝洛九江的方向走過來一步,低聲說話的嘴唇尚且沒有合上。他就像是要配合洛九江的舉止似的,生生幫著洛九江,把自己刺了個貫穿通透。
洛九江嘴唇微顫了一下,抽刀的動作卻依舊利落。澄雪刀鋒上滿沾著寒千嶺的血,甚至還掛著一點內髒的殘屑,洛九江正反兩下把血跡和碎肉盡數抹在自己衣服前襟,然後猛地一腳踹向寒千嶺傷口。
他這一腳實在提不起力道,可就是不動靈氣,寒千嶺依舊茫然脆弱若凡人一般,晃一晃便跌坐在了地上。
他仍不能相信洛九江對他拔刀。
洛九江手指一動,五行之精那團銀白色的本體就被他託在掌心,此刻,他連眼神都在發抖,手指已經冰涼如死,動作卻依舊準確而迅疾。
能隨意變換形態的五行之精被他化作一張大網,牢牢地把寒千嶺從頭到腳裹進了裡面。洞穿了寒千嶺左肋的傷口更是他重點照顧的物件,這金屬緊貼著寒千嶺的身體把他傷口封上,連半滴血都不使流落出來。
寒千嶺恍然驚醒,他突然明白過來洛九江要做什麼,然而不等他掙開五行之精織成的天網,洛九江第二腳已經跺上他的傷口。
他還刀入鞘,把澄雪刀連著刀鞘一起,透過一處特意留下的、大小適宜的網眼,狠狠連網帶刀一起釘進青巖之中,直至沒柄。
洛九江極盡留戀極盡不捨地看了寒千嶺最後一眼,轉頭義無反顧地當面迎向那道正要落下的問心雷。
五行之精能掩蓋氣息,洛九江這些日子又從上到下沾了滿身的龍氣,連呼吸之間,肺腑中都被灌滿。
他衣襟上還掛著新鮮的龍血和內髒殘片。
“神龍之子寒千嶺在此!”洛九江長嘯道:“問心雷何在?來,且試我心!”
寒千嶺被洛九江那一網死死捆住,連嘴都堵了個嚴實。但此時此刻,看著洛九江毅然而去的背影,他仍赤著眼珠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悲慼至極的哀鳴,那聲音已經完全脫離了人類應有的腔調,純然只是一聲傷獸的悲啼。
此刻若有知情者在場,便知道這情形與三年前何其肖似。
三年之前,寒千嶺一肘猛擊洛九江軟肋,把他死死壓在身下,用後背為他擋住一把紛揚的盈溢粉。
三年以後,洛九江一刀重傷寒千嶺,借他的熱血灑在前襟,以身相替,用胸膛迎上一道威嚴的問心雷。
彷彿是命軌的輪回,好似是昨日的重演,空氣中只有撕心裂肺的悲慟,還和往昔一樣鮮明熟悉。
昭昭青天之下,洛九江竟敢行此偷天換日之舉,在寒千嶺驚恐到扭曲的眼神之中,洛九江竟還忍心下這孤注一擲的一搏。
洛九江劇烈地粗喘了一聲,劈手扯裂自己衣襟,露出赤裸胸膛,他眼神悲極怒極,哀極慟極,看起來甚至恨不得直接一爪抓破自己胸前那層薄薄皮肉,露出一顆跳動的心髒來。
洛九江一聲長呼,聲音中俱是不平之意:“蒼天!何不將試我心——”
試我至坦蕩之心,試我無遮掩之心,試我普愛眾生之心,試我仁愛此世之心。
試我洛九江心裡對寒千嶺分毫不能改動的一腔熾愛,試我愛他毫不諱飾的一片私心!
試我這份替千嶺不甘、不服、不平的回護心!
問心雷閃耀的雷光正對上洛九江起伏的心口,在那耀眼的白光之下,洛九江表情激烈的面孔竟然都被照得一派猙獰。
整道雷劫不過半盞茶時間便止,然而落在寒千嶺眼底,時間卻漫長地彷彿被拖過了一世。等那雷光終於黯淡下來,頭頂的劫雲也終於緩緩消散,是洛九江以假亂真地替寒千嶺過了這一關。
然而問心雷不但不過則死,透過的話,也將被送入幽冥。
千萬年來,在修真界裡好像只被當作傳說的幽冥。
寒千嶺眼睜睜地看著洛九江的身影就這樣一寸寸消失,從手足開始,空中只留下幹淨的黑色斷面,好像正在被什麼東西無聲吞噬。
在寒千嶺的感知當中,洛九江整個人的氣息越來越淡,彷彿離寒千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直到他被完全憑空抹去,不在聖地裡留一分的痕跡,是令寒千嶺整個下半生夜夜難寐的噩夢。
而洛九江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足處傳來的劇痛。他或許不是“看起來”像被什麼東西吞噬,而是正在被什麼東西吞噬。
我是要死了嗎?或許我並沒有透過問心雷的考驗,只不過這次上天殺人不再用雷劈罷了。他模糊地想:可我並不能就這麼死。
“千嶺。”在他一寸寸消失,一寸寸被吞吃的最後關頭,洛九江忍下所有的痛苦和悶哼,對他的愛人展開了一個再輕松不過的笑容,用他還殘存的聲帶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我去幽冥了,不用太惦念,你好好保重,等我給你捎點土特産回來。”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