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噩夢
許瑤是被濃煙嗆醒的。
她猛地睜開眼,喉嚨裡還殘留著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指尖卻觸到潮濕的稻草蓆。
斑駁的土牆上貼著“工業學大慶“的褪色標語,藍布窗簾補丁摞著補丁,在八月的熱風裡輕輕搖晃。
“咳咳......“隔壁傳來熟悉的咳嗽聲,驚得她渾身一顫。
許瑤抬手狠狠掐了下胳膊,疼得倒吸涼氣,卻笑出了眼淚——青磚牆縫裡鑽進來的蟬鳴是真的,竹蓆上散著艾草驅蚊的苦香是真的,連搪瓷缸裡浮著的茉莉花茶梗都是真的。
她光著腳跳下床,踩到地上半濕的尿盆才想起這是1975年的夏天。
鏡子裡映出十九歲的自己,兩條烏亮的麻花辮垂在碎花襯衫前,杏眼裡還盛著水光。
“瑤瑤又做噩夢了?“許父佝僂著背掀開布簾,蠟黃的臉被咳嗽憋得通紅,手裡還攥著浸透膿血的帕子,“爹給你熬了紅薯粥......“
“我要退婚。“許瑤聽見自己說這話時,聲音像曬幹的玉米稈般脆生。
她望著父親驟然僵住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那些在孫家被當牲口使喚的三十年,女兒拔氧氣管時冰冷的眼神,此刻都化作舌尖的血腥氣。
許父手裡的鋁勺“當啷“掉進鐵鍋,濺起的滾粥燙紅了他枯樹皮似的手背:“胡鬧!
孫家給的三轉一響都備齊了,你二叔在革委會當文書的臉往哪兒擱?“
“臉面比命重要?“許瑤攥住父親布滿針眼的手腕,前世那些化膿的傷口彷彿要從面板下鑽出來,“您咳血三個月了,孫志強答應帶您去縣醫院的話說了八回,哪回兌現過?“
堂屋突然灌進穿堂風,煤油燈的火苗在玻璃罩裡亂竄。
許母摸索著門框挪進來,渾濁的眼珠對著虛空:“瑤瑤別犯倔,你爹託人算過,孫家旺你......“
“旺我當牛做馬?“許瑤突然笑出聲,抄起窗臺上的搪瓷缸猛灌涼茶。
劣質茉莉花的澀味在舌尖炸開,混著鐵鏽味的回憶湧上來——臘月裡跪著擦孫家十口人的棉鞋,月子中冒雪去井臺打水,孫志強永遠在“照顧“隔壁帶著遺孤的寡婦。
許父拍著瘸腿的榆木桌咳嗽,震得桌上藥瓶叮當響:“人家是烈士家屬!
志強重情義,將來準能......“
“重情義到把咱家口糧往寡婦院裡搬?“許瑤掀開米缸,露出見底的糙米,“上個月他借走二十斤糧票說三天還,結果呢?
三姐兒子發燒他連夜背去衛生所,您咳血他倒說天亮了再說!“
許母摸索著去拽女兒衣角,卻抓了個空。
許瑤盯著父親閃爍的眼神,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咽氣時,孫志強正陪著三姐在百貨大樓挑羊毛衫。
那女人頸間的紅紗巾,和女兒出嫁時戴的一模一樣。
“反正結婚報告還沒批。“許瑤抓起木梳狠狠扯開打結的發尾,“明兒我就去公社要回來,三姐打的借條也該算算了。“
“你敢!“許父抓起竹掃帚又頹然放下,佝僂的脊樑彎成蝦米,“村裡誰不知道下月初八辦酒?你二嬸把喜被都縫好了......”
許瑤盯著窗欞外搖晃的泡桐樹影,蟬鳴聲突然變得刺耳。
前世的喜宴上,三姐抱著發燒的兒子闖進來,孫志強當眾拋下她就往衛生所跑。
滿村人看新娘子獨守空房的笑話,她攥著紅蓋頭在婚床上坐到天明。
“爹,您聞聞這個。“她突然從枕芯裡摸出個油紙包,黴變的枸杞混著黨參味撲面而來,“三姐說這是她孃家秘方,您喝了半年,咳血反倒更厲害了。“
許父的咳嗽卡在喉嚨裡,臉漲成豬肝色。
煤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晃得牆上的獎狀忽明忽暗——那是孫志強去年評的“學雷鋒標兵“獎狀,此刻獎狀邊沿的裂縫像極了許瑤前世臨死前看到的氧氣管裂紋。
院牆外傳來腳踏車鈴鐺聲,許瑤踮腳望去,月光正照在隔壁院晾著的軍綠工裝褲上。
竹掃帚砸在門框上揚起細碎的灰塵,許瑤額角被飛濺的竹篾劃出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