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憶起昨日偷偷從地室溜出來時,看到那一男一女兩個進入茅草院子的人身上,分明掛著兩只做工熟悉的草編蛐蛐。她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妹妹的手筆。
她和妹妹自出生起便相依為命,妹妹年紀很小,和姐姐四處流浪吃苦,總會羨慕過路的同齡小孩兒總有各種新奇的玩兒物。身為姐姐的她,雖然年紀也不大,可到底還是被責任硬生生拉扯成了心性成熟穩重的性子,她一直想辦法哄妹妹開心,自己苦一些便罷了,妹妹便不要學自己了。
可是她們溫飽都難以維系,姐姐哪裡來的錢給妹妹買那些市井孩童玩弄的小物件?直到後來,姐姐來到了禺山鎮,遇到了靠竹編擺攤的鎮人,她總是偷偷躲在離攤位最近的角落裡,學著鎮人撥弄手藝。
她沒有鎮人專門制備的竹編,只有從野地裡尋來的堅韌長草。久而久之,她也熟悉了編草的技能,照葫蘆畫瓢地,還依著田間蛐蛐兒的模樣,做了小玩意兒給妹妹把玩。
妹妹心性單純,手活兒也笨拙,她喜歡姐姐的草編蛐蛐,吵著要學,可跟著姐姐學了許久,編出來的蛐蛐總是缺胳膊少腿。後來,還沒等妹妹編出像樣的草蛐蛐兒,她就離開了妹妹的身邊,來到了陸子禮的家中為賣血維生。
姐姐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再看到用自己獨創手法制出來的草編蛐蛐——她確信,除了她和妹妹姊妹二人以外,定無旁人知曉其中訣竅——除非妹妹主動講草蛐蛐的法子告訴了旁人。
可這又怎麼可能呢?妹妹她自己都摸不透其中巧意,何談教會別人?而且她們姊妹二人先前約定過,這是銜接她們心靈的紐帶,不能告訴別人的。
姐姐見到兩只蛐蛐兒已有了形,雖然還有不少瑕疵。可掛在那兩個村人腰間上,遠看過去,其實已有惟妙惟肖之態。
妹妹竟然真的學會了。
姐姐昨日聽到有人敲打茅草院的門,好奇之心慫恿她偷偷溜出來,誰知竟就此勘破陸子禮的謊言——妹妹原來還在禺山鎮。
因為陸子禮將她帶入家中前,是這樣說的——“我聽你說過你的妹妹。我要做的事情不可違逆天仙之言,所以只能收留你一人,若你願意,我就幫你將你妹妹安置到我遠在他鄉的友人家中。你們姐妹兩個雖分隔兩地,卻再不會流離失所,吃遍人間疾苦。”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她不答應,妹妹也會繼續跟著自己過著從前的苦日子。可是那時,她好似也沒有拒絕的餘地了——陸子禮的條件實在誘人。
地室內圍繞著軟床排布的燭火已經挨個熄滅了,陸子禮的話音將孤女的神智從回憶中拉回。
“今日不湊巧,家中有人拜訪,你差點便將他們引來。”
他沒有想過孤女今日逃出來過,所以只以為她是因為畏懼疼痛才嚎啕大哭,而不是因為她是看到了那二人可能和妹妹有關聯,才故意引來他們的。
“若有下次,我便叫我那遠在外地的友人將你妹妹棄走,可好?”
雖然聲線平靜,可每個位元組都讓孤女聽得渾身戰慄發抖。
“你撒謊……我妹妹明明還在禺山鎮,你撒謊……”孤女的聲帶顫抖著,可這些話她只能在心底罵著,她太累了,渾身都被抽幹了一樣,聲帶都要破碎了。
這些話她根本難以說出來。她沒有任何把握。
但她還是竭盡全力地要將全身微不足道的氣力都彙聚到喉間,“撒謊”一詞剛要脫口而出。
她側躺下去時,微微傾斜的眸子,卻瞥到了床上散發女孩兒眉尖有細微地舒動,她登時愣住。
一瞬間,無數種可能在腦中閃過,她將要與陸子禮魚死網破的動機藏住,“撒謊”一詞終究是咽回了嗓子。
她故意挪動了動身子,擋住了床上女孩兒的面容。
陸子禮注意力都在孤女身上,並沒有察覺自己女兒身上的異樣。
他見孤女目著臉不作聲,又道:“早些歇息,白日我會帶草藥給你們敷好傷口。”
於是,他起身離去,他體內毒血堆積,將他的五髒內服沖撞得快要攪亂在一起,他雖面色如常,但實際上已經忍著這樣的痛楚許久了。
為了避免在外人面前失態,他只好選擇早日離去。他需要處理很多東西,並且將它們一起帶走,所以再痛再累,他都不能留在地室內休息。
他坐著把所有沾血的器物帶走。起身時,他高大的脊背頹然地佝僂下去,一身寬大的衣袍將他瘦削的背影填充得臃腫,他的鬢間添了更多的白發。
他一夜之間像是直接老了數十歲,已有耄耋之態。
圍繞著軟床擺開的燭火,也皆被他塞入了床底,地室內空落落的,僅剩下一張好似祭臺的軟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