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王於北境披著風刃時來而往,翩翩君子的皮囊浸透了沾染著血腥味兒的殺氣。他臉上的笑意漸而散去,波瀾不驚地垂眸,文昔筵甫一抬頭,只覺得寒涼徹骨,啞口無言。
諸允爅其實毫無耐心。即便他明知,嶽無衣足以在尚未痊癒的時慕青手中護得楊不留的周全,他依然不放心那個為了套話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倒黴姑娘。
然而事無定論,他不能讓朝堂之上的肱骨老臣太過難堪,一肚子火氣都快把喝下去安神清心的苦湯藥滾沸熬幹,搖搖欲墜地牽著他保持鎮靜。
周子城和林柯一前一後的從文府後院疾行而來,二人覷了眼這滿院子或戰戰兢兢,或甚是複雜的神色,轉而徑直走到肅王身側,伏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頷首退至一旁。
文思齊陰沉著臉色,微微闔上雙眼,半撐著文管家的肩膀,在和煦的春風裡站得搖搖晃晃。
諸允爅漠然地瞥了他一眼,“私設罪臣祠堂,尚書大人是打算據理力爭一番,還是前面帶路,帶本王參觀參觀?”
罪臣時州的祠堂設在文家祠堂右側的耳房。
諸允爅終歸出身行伍,時將軍雖行兇作惡屠戮無辜百姓不假,然其戍守南境的戰功仍舊不可磨滅,為將的威名尊嚴不容踐踏——肅王並未唐突,只是立於祠堂門口,望著時將軍、時夫人的牌位略微怔忪,片刻後轉身睨著肅立於門外的文思齊,擰起眉間。
“文小姐說時慕青是為非作歹的惡人,文府卻供奉著時將軍的牌位時時祭奠。尚書大人,你這唱的是哪一齣?”
文思齊拱了拱手,禮執得毫不懈怠,“時將軍的夫人乃是亡妻的表妹。如今獨子時慕青尚在,老臣收容他在此安身,設祠堂拜祭並無不妥之處……”他停頓了一下,不卑不亢地揚頭,“殿下可知,為何嶸清苑那麼多罪臣之後,皇上獨獨赦免時將軍之子嗎?”
諸允爅先是一怔,面色緩緩沉下來。
南境山高水長,時將軍究竟酒後混亂殺沒殺人,亦或是殺了幾人,朝中很難確切得知——然而此案案情有疑,洪光皇帝卻是知情的。
立國號之初百廢待興,南境一堆球球蛋蛋的土匪窩始終治標不治本,軍費總是捉襟見肘。時任南境主帥與那各處山頭的匪首暗中皆有來往,洪光皇帝礙於邊境維穩,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孰料此事卻被時州撞破——此人威武勇猛戰功赫赫不假,卻是一根兒死腦筋,不懂得旁敲側擊之法,暴怒之下直接把摺子遞到了御前,就此埋下禍根。
洪光皇帝自然痛恨官匪勾結之舉,也在暗中同溫仲賓商議整治之法,然此事不得衝動莽撞行事,只能再三壓著時州的摺子不做公示。
……可時任兵部侍郎的姜陽卻半路橫插了一腳,巡查時跑到南境告密,攛掇了此次陷害之舉。
肅王凝眉不語。
此案發生時他尚且年幼,只知當年戍守東海東南的統帥乃是穆良,而南境及西南重地的主帥是孟歧的父親——孟樾。孟歧是個越俎代庖的混球,孟樾也是個混不吝的老頭兒,恐怕也是因著當年這麼一樁糊塗案,方才促成了而今為了編排利益牽連難分的孟侍郎和姜尚書。
“但這世上沒有不通風的窗。”文思齊耷拉著眼皮,神色懨懨道,“當年替時將軍驗屍的老仵作冒死給故太史令溫大人送了一封血書,坦白了造假時將軍自殺身亡一事……皇上而後得知了真相,方才念及往日情分,特赦了時慕青。之後……”
之後的話自不必說。洪光皇帝根本不會將他曾經的誤判昭告天下,或者準確地說,他可能對時將軍一家的悽慘遭遇根本毫不在乎——然而為了彰顯仁德,他總該對此事聊表關切的。
文思齊一生謹慎,收留時慕青、私設祠堂、祭奠亡靈之事,若無皇帝隱晦授意,他怎麼可能自作主張牽連族人?
諸允爅沒吭聲,忽然回過味兒來,方才文府門外招搖阻攔那一出鬧劇是為何事。
欲蓋彌彰之舉諸允爅不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然他一旦派人搜出文府祠堂的貓膩,時慕青的往事舊案便可理所應當的鋪陳在肅王面前。毀容案除卻疑問重重的含煙之事,並未有人命牽扯其中,如果他得知此案的幕後真兇是時慕青,極有可能會顧念情義,從輕論處。
……文府也可全身而退,落得個重情重義的聲名。
這一張情義牌打得不算高明卻著實有用,然而文思齊太想撇清干係了,無論是他隱晦地將時慕青推出去,還是叮囑文昔筵以受害者的身份表明此人合該是罪魁禍首之意——但他卻未曾料到,文昔筵竟在推脫罪責之外,心中另有算計。
諸允爅沉默良久,一時不知該同這對父女說些甚麼苛責的話來,只覺無力,壓抑的嘆了口氣,轉向文昔筵道,“動機呢?他可曾透露過,將毀容案鬧得沸沸揚揚的動機為何?”
時慕青耷拉著眼皮,翻腕捏住匕首,指尖摩挲著匕首上的花紋,輕聲道,“嫉妒。恨不得殺了他取而代之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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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留倒不驚訝,甚至隱隱有幾分“就他年少時嘚瑟的那個熊樣兒,嫉妒他也是無可厚非”的理解認同,“取而代之……總要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你想要他的什麼呢?封號爵位?還是整日裡在北境喝風吃沙子的戍守邊境?或者是,你想像他那般受人擁戴,有姑娘們含羞帶怯的想嫁進肅王府?”
時慕青微微仰著頭,認真地思索了半晌,“封號爵位不過是被所謂皇權禁錮的枷鎖,我不稀罕。沒有鶯鶯燕燕圍在身旁也並無不可,我只是……”
時慕青恍惚地搖搖頭,“因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