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寺香爐裡徐徐而起的檀香菸霧,繚繞糾纏在山頂淡薄的霧氣之中,香客紛來而往,卻沒甚麼人留意到院前古木旁這一方相顧無言的角落。
楊不留稍微低頭,目光落在小和尚未燙戒疤光溜溜泛著青色的腦袋瓜上,一時沒說話。
念兒也覺得這護國寺的風兒未免吹得太快,山腳下的馬車剛停穩,這肅王府來了人的訊息就已經飄到主持的禪房裡去了。小丫頭繃著小臉兒擋在楊不留跟前,似是在這小光頭解釋清楚之前,全然不打算讓步。
小和尚約莫是因著年紀小,不常在前院忙活著香客往來的事務,被反問了幾句有點兒發慌,扭頭張望了一陣兒,無措地對著不遠處的和尚招了招手,懇求他前來解釋解圍。
來者是一身年長一輩的僧袍打扮,他眺見小光頭招手卻仍淡然,三言兩語解了跟前香客口中的疑惑,繼而轉身,不疾不徐地捻著佛珠合掌執禮,先自報家門報了法號“無嗔”,抬手在小和尚腦袋瓜輕輕拍了一下,頷首委婉道,“戒痴年幼,說話莽撞無禮,若是驚擾了二位女施主,貧僧先行代他致歉。”
小戒痴抻著脖子在無嗔背後嘟囔了一聲小師叔,被年長者覷了一眼便不再作聲,末了噘著嘴合掌執禮,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扭頭奔著後院去,一溜煙兒地跑沒了影兒。
半路上又被院當中的師兄唸叨了一句,“不得疾行,須得穩重。”
念兒雲裡霧裡地望著小光頭的後腦勺兒,等瞧不到人了,視線才飄回到側身不語只待引路的無嗔大師身上。她猶猶豫豫地瞥了楊不留一眼——小丫頭已經直截了當地把追問丟了出去,這會兒不知道如何善後。楊不留略作沉吟,索性不去刻意隱瞞,她輕輕在唸兒的背上拍了兩下,轉而順著無嗔大師側身引讓的方向提步上前,步子卻邁得比平日裡緩慢,似是壓著深閨裡姑娘們本該秉持的矜重,又似是純粹為了拖延時間,稍彎眉眼,輕笑道,“方才戒痴小師父說,貴寺有人在山腳便瞧見了肅王府的車駕——”
這般追問不必錙銖必較的點明,無嗔無聲地笑了笑,腳下的步子隨和著身側的二位姑娘,低聲答道,“護國寺本是一處山間野寺,既落了‘護國’二字,便是為護佑國勢而生。肅王殿下戍守邊境皆是為山河安定,這般算來,哪怕除卻皇室血脈,肅王府也理該算是護國寺的貴客。既然看見貴客到訪,寺中早做準備也是理所應當的。”無嗔說話間側目低眉,稍稍掃了楊不留一眼,“再者,護國寺雖該遠紅塵,卻也處在紛繁塵世之中,肅王府歷來是求討姻緣的姑娘家常常提及的談資……施主之名,貧僧偶有聽聞,實在難得一見。”
念兒覺得這和尚說話實在文縐縐,言語之間不難懂,就是不知親疏的意味不明,聽了一耳朵就沒了耐性,百無聊賴地張望著護國寺蜿蜒青石路旁的花草樹蔭。
楊不留卻不知從這冠冕堂皇的應對之詞裡聽出了甚麼風來,來時路上揣了一肚子的七上八下,這會兒竟安生了不少,定下了心神。
最起碼,楊不留從無嗔這隻言片語裡,聽不出對肅王府有何刻意針對的仇視之情。
但這群腦門兒鋥亮的和尚一個賽一個的精明,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楊不留心裡飛快地轉了幾遭,略一抬眼,卻見無嗔大師滿臉寶相地對她笑得眯起了眼睛,輕聲問詢,“貴妃娘娘時常來寺內祈福,十分惦念彼時遠在北境的肅王殿下,故而師兄便叮囑過,無論是長寧宮還是肅王府,但凡貴客到訪,務必知會他一聲,引得一見……只不過,貧僧冒昧地問一句,不知施主前來是為泗水祈福,還是為了討問姻緣之事呢?”
既知楊不留頂著肅王府的身份而來,無論是泗水賑災還是肅王府裡的姻緣喜事,左右繞不開肅王其人。無嗔說是冒昧追問,可字字句句沒甚麼別有用心的破綻,問過之後亦不迫切地等待著她的回應,彷彿只是似有意似無意的一句攀談之詞,而非是刻意的試探。
楊不留忽然覺得好笑,護國寺裡倒是能人輩出,在前院忽悠香客的是位極擅顧左右而言他的笑面僧,一寺之主又是位名聲在外慣常裝神弄鬼的年輕主持——這護國寺佛音普度的殼子裡還真藏了不少花花腸子。
楊不留眸色寡淡地快了幾步,同那位無嗔大師並肩走著,低低地笑了一聲,輕快道,“泗水如何只憑天象人為,姻緣二字亦無非天意而定……”楊不留一本正經地拆了拆臺,見無嗔的臉色無驚無怖的平靜如常,開門見山地坦然道,“小女前來,為的,只是一個‘命’字。”
無嗔大師仍是滿臉堆笑,眼尾的細紋卻收了回去,極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笑道,“施主說笑了,問命求道本該是挑帆算卦之人的長處,佛家……”
楊不留腳步頓住抬眼看他,直等無嗔大師編排了一肚子準備兜圈兒的話徹底虛得沒了聲兒,方才略一揚眉,似笑非笑道,“先前貴妃娘娘曾為肅王殿下姻緣之事而來,討問過小女的生辰八字。”楊不留從袖間抽出一張字條,恭敬地雙手遞上前去,而後又望了望路旁的小亭,“這兒景色不錯,我跟念兒在這兒等著就是了……畢竟僧舍後院我等女流之輩不好擅入,勞煩無嗔大師傳個信兒,便說這生辰八字上所說的那位姑娘前來請教,不知無妄大師,肯否解惑一二。”
饒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耐更勝一籌的無嗔,見了這姑娘眼底的那抹深沉也不免心裡犯起了嘀咕。他猜不透這姑娘想做甚麼,臉上的笑意掛不住,怔在原地琢磨了半晌,縮在僧袍裡的手不自然地動了動,到底是頂著她一錯不錯的注視抬起了手,臉上尷尬勉強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又提起三分淺笑,“施主稍後,貧僧這便替您去問上一問。”
無嗔大師一路上緩靜無波的腳步踩起了遍地漣漪——護國寺廣開山門見識頗多,即便皇親聖駕親臨也能氣定神閒。然這世道上除卻無知稚子或是心底坦蕩無慾無求之人,便是真龍天子待之神佛也總歸有一兩分虔誠敬仰。
而在這位肅王府來客的眼中,卻是與稚子無知無畏截然不同的無所忌憚。
……宛如源自修羅深淵的純真顧盼。
無嗔略微低頭,心思轉念,隱約明白過來,無妄早有預料的囑意試探,究竟所謂何般。
不多時,寂靜無聲的青石板路上淅淅瀝瀝地落了細密的山雨,楊不留站在小亭頷首低眉,念兒扒著亭柱四處張望,覷見一道略顯慌亂的僧袍身影由遠及近,先是為這和尚光頭淋雨好一陣偷笑,緊接著一邊在身後側招手一邊低聲道,“姐,那位大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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