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留一時默然怔忪,搭在桌沿處的手臂怯怯地抖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想躲,卻又悵惘著不知道自己在怕甚麼,慌了一瞬沒躲開,腕子已然被諸允爅虛握著錮在掌心之下。
肅王殿下那一派雲淡風輕獨當一面在楊不留跟前繃不住,好端端一位威風凜凜的武將肅親王,沒正事兒的時候蹦躂到楊不留跟前還是那個毛毛躁躁惹是生非的毛頭小子,偏這最善黏人耍賴的小殿下獨獨瞧不得楊不留委屈巴巴地看著他,一肚子窩火到頭來化成了三江春水,撐破天擰著眉頭看她置身險境嘆氣無奈,氣急敗壞地吆喝楊不留大名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更別提如今此時,雙眸如深淵,他叫她的名字,仿若深淵盡頭厲風拂來。
肅王殿下胡來硬來時楊不留都能見招拆招,大不了服軟就是了,唯獨這般當真動怒時壓著情緒的輕聲細語算是破天荒頭一遭,楊不留心裡沒底,抬手在握著她腕子的手背疤痕處討好似的點了兩下,“朔方……”
諸允爅稍稍垂下眸子覷了楊不留的指尖一眼,不為所動道,“還真是上趕著去送死是嗎?”
楊不留喉間一哽,稍用了些力氣想把手腕抽回來,孰料愈掙諸允爅握得愈緊,遲滯的鈍痛逆著血脈瘀堵在心口——楊不留倒抽了一口涼氣,趁著諸允爅一剎那的慌張動搖掙開那一點兒形同虛設的禁錮,低低地嘆了一聲,“在碰面之前,乎噶爾究竟作何意圖,我事先真的不清楚……”
諸允爅擰眉盯著楊不留手腕間的傷處,近來勞神費心的亂子太多,他眉間的淺痕消不去了似的,藏著說不清明的喜怒哀樂,“無妄那禿瓢兒早在京城時便告訴過你西域鷹犬的存在,孔安又得了莊望的授意始終在追尋乎噶爾的行蹤,諸般巧合在南境這一處小破縣城撞得火花四濺,乎噶爾神出鬼沒卻突然暴露行蹤,他想做甚麼,你會猜不到?”諸允爅頓了一下,壓抑地嘆了口氣,“還是你覺得,你想做甚麼,我是得傻到甚麼地步,一分一毫都猜不出來嗎?”
“不是的……”楊不留磕巴了一句,實在不知這先前分明糊弄過去的事兒究竟還有甚麼偏要死磕到底的,她掀起眼皮偷偷打量著諸允爅的神色,猶豫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地把真話說了一半兒,“我想試探這些西域惡犬是否會念主露面確實不假,不過乎噶爾待我還算客氣,我以為我只是他藉以引誘的餌……”
天地良心,楊不留自己卯足了勁兒往乎噶爾的陷阱裡跳的時候,根本未曾料想,那瘋子是想把她殺了做祭品。楊不留也會怕,怕得要命,可這坑是她自己樂不顛兒的跳進去的,爬不出來,她也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在坑裡等死。
然而老天爺開眼,楊不留大難不死,那些不堪的恐懼的過往再提也不過是徒添煩惱,過去了便算煙消雲散,好了傷疤何必還要糾結著鑽心刺骨的疼不放,下次多長個心眼兒就是了。
肅王殿下卻過不去,或者準確來說,他對於楊不留命懸一線之際未能救她於萬一之間耿耿於懷,後怕得快成了心病。
“如果西域細作蟄伏不動,郎七沒打算試探露面呢?”諸允爅磨著後槽牙停頓了一下,眼眶泛紅,眸間的寂寥和癲狂閃爍不定,“如果我沒找到你怎麼辦?你想沒想過,你會……”
人死如燈滅。
楊不留跟屍體打交道的年頭久了,對生死沒甚麼介懷在乎,她以為肅王提溜著腦袋上陣殺敵,也理該對生死看得淡然若輕——哪兒能事事強求呢?
但正如楊不留在閻羅殿邁了一隻腳回來第一個念頭是去探諸允爅滾燙的脈象,於他而言,哪怕他在沙場境線廝殺得血盡骨枯,蝕骨的疼痛也遠不及楊不留的命懸一線。
這世上自私自利之心遍地皆是不甚稀罕,楊不留從來不指望著有人能視她如命如天,可她卻忘了,她一再的自視過輕,到頭來不過是一遍一遍地踩著肅王的心尖軟肉,徒留他擔驚受怕,兀自心痛。
諸允爅其實很不安。他顧念著楊不留的不知所措舉目無親,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臟六腑真心實意掏出來展示給她看,一而再再而三剖開血肉一團溫熱地擁著她,可懷裡的人是久積的冰,她的迴避是顧及對他的庇護,卻不曾想沾了他一身的寒氣,化而不散。
楊不留愣愣地看著他,忽然間意識到,這是一根橫刺在他倆喉嚨裡的細刺,偏要挑明瞭說破了才不至於傷重化膿,一發不可收拾。
“起初我沒想過的……”楊不留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沉吟片刻,還是琢磨著從旁切入,先鋪個底,“後來我就想……如果乎噶爾以我為餌卻沒能引來西域暗衛出面,那便意味著這些細作要麼斷了線,要麼已經成為了不受控制的瘋犬——無論如何,我這邊的壞訊息不日傳回京城,無妄大師之前同我許諾,定會替我把這些人清理乾淨。南境商賈其實早在我們抵達此處之前,陸陽就已經打過招呼,徽州鄭家出面協同官兵善後,朝中不會將白花花的銀子拒之門外——但既然方何方大人在,便必定會有人顧及官商勾結的後果壞處,待到六部安穩,自然會商討一份律例壓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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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留沉了口氣,“至於京城——太子殿下心知兵權在手,洪光皇帝會對他心中生隙,如果他趁機對你趕盡殺絕,昭王殿下自會出面解決。此後諸般,不過順理成章,陸陽和莊望都會幫你的。”
楊不留在瀕死之際想了很多,如果她命止於此,文思齊一案時慕青保準會沉不住氣,這事兒破罐子破摔捅出去,懿德太子少了禮部這個左膀右臂,但凡行事急於求成,一步錯步步錯,東宮之位只怕朝不保夕。懿德太子早年不握兵權便罷,如今監國大權在握,朝堂之上風吹草動,洪光皇帝都會對他更生猶疑忌憚……
而無論是嫡長孫嘉平王,還是昭親王,這二人總歸不會因著虎符草木皆兵壓制不放,肅王守得十數年的海清河晏不成問題。
這是肅王苦心多年的心願,楊不留許了他的。
諸允爅根本沒理會楊不留的“迂迴戰術”,單刀匹馬地破開重重遮蔽,眉宇間盡是不堪疲憊,沉聲道,“那我呢?你是嫌我瘋得不夠徹底嗎?”
楊不留愣在那兒,一口氣堵在胸口,半晌沒說出話來。
“不留,我不是先憂天下家國的聖賢之人,所求一方平定,也不過是想要一隅安好,能有機會甩手逍遙……”諸允爅掩著一雙紅透了的眸子,頓了半晌,把手放下,深沉地看向她。
“你只知道我盼念著一個山河大好,可你一定記得,我眼中千山萬重的盡頭,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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