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光二十四年,數九隆冬,北境大雪紛飛遍地蒼茫,放眼之處盡是白茫茫一片。
寒冬冰封緊隨著戰事失利倉皇而至,拓達邊境駐軍元氣大傷,王城之中紛亂不休,鎮虎軍接二連三的壓制驅逐砸得拓達措手不及,拓達部落冒著連夜暴風雪送了兩位平日裡時常招惹是非的附屬部落小首領的項上人頭前往討個年關安穩,諸允爅卻連關口城門都沒開,趴在城牆上看著來使凍成了一坨冰棒,嶽小將軍湊在一旁,十分土匪地吆喝了一嗓子,“拿著鐵木加的人頭來,末將再開門恭迎諸位前來商討日後相處的協定,如何?”
殺掉拿捏軍陣兵權的主帥,這要求基本跟逼著拓達舉手投降大開國門毫無區別,城樓底下的冰棒聽完都快哭了,哭雞鳥嚎地懇求鎮虎軍寬待幾分,腦子一軸,忽然留意到城樓之上言語之間的漏洞,似乎刻意避開,並未提出殺了喬唯祭天的要求,當即嗷嚎著又補充了一句,哪怕顧念著當初喬唯同肅王殿下的年少情分。
肅王這會兒無非是想坐實拓達王城裡對於喬唯借他之手除掉鐵木加這位“政敵”的揣測。城樓底下這根冰棒大抵是真在凜冽寒風裡凍壞了腦子,要麼就是跑來討好之前沒做功課,兀自替喬唯畫了一大張裡應外合的餅,全然不記得喬唯叛敵一事是橫亙在兩軍之間最大的仇恨。
諸允爅戰後再補一刀加以挑撥的目的達成,揮揮手,把城樓底下還懵圈的使臣趕走了。
那糊塗蟲雲裡霧裡地著了道,哪壺不開提哪壺,專撿著往刀口上撞,示好不成,連談判的桌子都沒摸著——其實兩軍對峙,歸根究底沒有哪一方是真心實意想要議和,左一榔頭右一棒槌地無非是想拖過寒冬艱苦,以期恢復幾分元氣積攢迎戰的物力。
而今肅王在關口城牆上有意無意地避嫌之舉直接戳在了忽達莫德憂心邊關難守的痛處上,倘不是顏阿古威脅力保,鐵木加大抵已然揮刀要了喬唯的小命。
然喬唯終歸流淌著拓達神女的血脈,忽達莫德為了幼女被迫妥協,一時半會兒沒人有資格剝奪他的性命權力,但鎮虎軍咄咄相逼總不是辦法,萬一哪天境線對面那尊羅剎一時興起又燒了他們的糧草,那便不止是戰場傷亡那麼簡單——幾經討價還價哭嚎喊窮,拓達終於在鎮虎軍邊防壓制的脅迫之下做了讓步,與其萬千餓殍,倒不如一時喪權羞辱,舍讓了五十里疆場,又倒貼了三年通關稅款,姑且換來一年半載的安生。
鎮虎軍的震懾叫囂也便就此告一段落。
其實僵持不下這些日子,北境駐軍多半是在硬撐。
今年冬天實在冷得出奇,從遼東大雪呼嘯著冷到西北邊疆,就連歷來溫溼的南境也落了連日的凍雨薄雪,泗水堤壩保住的糧田幾乎沒屯下,應天朝堂為了冬雪凍災忙得焦頭爛額,各地商會雖出手干預,但北境戰線綿延,能支撐著鎮虎軍陣前耗費的物資著實不多。
北境軍務繁忙,諸允爅難得在跟拓達兩軍對峙下佔了大便宜,雖說糧草軍備不至於逼得拓達窮途末路,但向前推了幾十裡境線,巡防部署延誤不得,諸允爅冒著風雪跑了幾個往返,回到帥帳就染了寒症,折騰來去險些燒成個開水壺——然而肅王用不慣親兵,主營的參將和軍醫眼看著自家主帥燒得直哼哼也沒辦法,只有替他揪心的份兒。
懿德太子臨終的傳信送抵之後,肅王始終牽掛著西北駐軍的情形,而今北境稍定,嶽小將軍領命往西北去了一趟,披風戴雪的回來就瞧見一個紅彤彤冒著煙兒的開水壺,籠著幾床棉被迷迷瞪瞪地抄著軍報一動不動地盯著看,嶽小將軍哈著寒氣感動得一塌糊塗,待到緩和過來湊近一瞧,登時掛了滿臉的嫌棄。
“您要是想看就直接看,把家書夾在軍報裡,這都是多大孩子玩兒的小把戲了。”嶽無衣搓了搓手,看著腦子裡一團糨糊的肅王賊兮兮地笑了一下,“楊姑娘得有些日子沒寫信了吧?”
諸允爅一口氣嘆得火燒火燎,“北方嚴寒南境凍災,父皇祭祀告天請罪,不留說是為了商會週轉的事兒要南下,大抵還沒回應天,保不齊得開春。”他擱下軍報,捻著信紙細細摺好貼身揣著,抬眼對上嶽小將軍那一臉擠眉弄眼打趣成癮的表情,蹬腿踹了他一腳,沙啞笑道,“看個屁,西北那邊怎麼樣,乎噶爾的身份確認了嗎?”
“袁大統領……現在得叫袁將軍了,太子殿下肅清西域細作之後袁將軍接手倒不難,但不臨戰,姑且說不上用兵調遣的情形如何,好在齊老這麼多年駐守,西北防禦穩如磐石,小打小鬧不成問題。乎噶爾的身份應當沒問題,不留先前在他手背上咬的那一下留了疤,斥候探報回來時特意打探過。”嶽無衣圈了一個圓圈比劃在手背的位置上示意給肅王看,咋舌猶豫了一下,繼續道,“……還有一件事。”
嶽無衣吞嚥了一下,覺得這話不該隱瞞,“長公主的幼子,好像是乎萊爾為了飼餵成所謂操控百獸的巫神,中毒身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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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王燒得暈暈乎乎的表情登時沉下來,“甚麼意思?”
嶽無衣撓了撓腦袋,斂著眉間正色道,“長公主為了幼子也在研究那個毒草,據說送回京城的遺物裡留了幾本典籍,好像留有關於這個毒草的梵文記載。”
肅王殿下糨糊似的腦子緩慢地轉了良久,登時睜圓了眼睛,“拿筆,我給那禿瓢寫封信。”
洪光二十五年春木之始,肅王千里奔襲回京述職,趕在春分落雨前,祈求年豐的祭祀典禮當日清早,馳抵四方城。
去年寒冬難捱,洪光皇帝其實早便得了北境那邊傳來的風聲,說肅王率鎮虎軍先斬後奏退敵數十里——但他彼時實在無心干預,一來戰事穩贏,二來諸榮暻忙於凍災牽連著各地的紛繁事務,待到有幾分精氣神去跟肅王置氣,北境已然呈遞了十分招人恨的息止戰火的協定,洪光皇帝對於肅王待拓達的苛刻至極覺得十分解氣,這一篇一拖再拖就此翻過,適逢祭典,諸榮暻趁著肅王回京述職時在華庭殿罵了他幾句也便就此作罷,就此把這茬兒擱置過去。
然許是洪光皇帝整冬繁忙積弊,祭典過後也就兩三日,諸榮暻原本盤算著肅王回京,四境軍報送抵,他得在朝會上露上一面,孰料那日清早,皇帝艱難起身時就覺得頭重腳輕手腳發麻,朝服未及披身,他竟忽然間直挺挺地砸了下去,昏睡數日不醒。
這麼一來,肅王說甚麼也走不掉了。
太醫院那幾根老油條一趟一趟地往寢殿跑,吭哧癟肚地斷了病症——皇帝陛下這是社稷消磨積勞成疾,需得好生靜養,沾不得風。
但誰也沒敢說,這得養到猴年馬月才能收有成效,養到最後究竟能恢復幾分氣力。
嘉平王諸熙十四生辰尚未至,父王母妃孝期還未過半,半大少年就這麼被推到繁雜的政務之前,鬱郁終日無從脫身。
然而嘉平王實在閱歷薄淺,哪怕洪光皇帝病榻之上拔擢其為珠冠嘉親王,於朝臣而言,他也只不過是個毛沒長全的孩子,別說主掌江山,就連離了皇城侍衛能不能有命活下去都是未知。
沉寂已久的昭王一黨這時才趁著洪光皇帝病得難以臨朝,悄麼聲地在小朝會上重新攛掇唸叨起昭王殿下倘能繼承東宮之位,該是何般的大好江山。
甚至有為挑撥,還討好著說了肅王幾句好話。
諸熙立於堆滿了奏章折本的案前滿目難色,倔強地抿著嘴唇,始終沒說話。
諸允爅臉色微沉,大步流星地走到諸熙身邊,抬手討來那位正專心致志嚼舌根的工部侍郎的折本,在小親王眼前打了個響指,轉身瞄著那位工部侍郎的帽子直接丟了過去,結結實實地在他腦門兒上砸了個紅印。
那人剛要驚呼,抬眼覷見肅王的神情,到了嘴邊的話轉圈囫圇個兒的噎了下去,脫口的哼叫聲七拐八拐地斷了音。
諸允爅肅然掃視著偏殿裡的諸位六部朝臣,一字一頓鏗然砸地。
“禁軍、金吾衛、五軍營全城待命,諸位可知,父皇龍體抱恙之時倘若生出異心,無論你腦袋上頂著幾品的官帽,一律可先斬後奏就地處決。本王倒要看看,哪位大人想試上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