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關門閉戶。
街上一慢兩快三聲更律徐緩飄渺,沉在幾近寂靜無聲的夜裡,分不清遠近。
諸允爅端坐在搖搖欲墜的油燈旁抿了口熱茶提神,楊不留也不知從哪兒搬來一個小木箱,挪到躺在病床上有氣出沒氣進的吳照身旁,煞有介事的替他切診脈象。
不過楊不留終歸不是甚麼名醫大家,救死方倒是會不少,明瞭的藥方也能寫得出,可多半是從醫書裡和言歸寧那麼個半吊子郎中那兒學來的,望聞問切的功夫實在馬馬虎虎,諸允爅看她擰著眉頭實在好笑,被她嗔怪的剜了一眼,把笑意咽回肚子裡,轉而悄悄問道,“怎麼樣,還有的活嗎?”
楊不留一抿唇,沒急著下定論。
吳照夫人正偷偷打量著肅王府這兩位的一舉一動。她一見楊不留這一臉的鬱郁難測,心裡就七上八下的犯嘀咕,白日裡楊不留保下吳照一口弱氣的事實,她真真切切的看在眼裡,因著吊回了這一條命的恩情,吳夫人對這小姑娘的信任便遠勝於那一步三晃的老郎中。她縮在病床一角,死死的盯著楊不留的神色,生怕她憑空扔個時日無多的驚雷下來。誰知楊不留卻陡然展眉一笑,輕聲道,“下刀偏了一寸,沒傷肺裡,老先生既然說他命大,那便是沒事……不過今晚明晚肯定難熬就是了。”
吳照夫人鬆了口氣,周身的壓抑疲累遮遮掩掩著一幅不甚明顯的刻薄嘴臉。她的眉梢轉眼挑起了些許不可一世,似是拿定了肅王有求於他們夫妻二人的念頭,之前別過時的擔驚受怕褪了半數,緊繃的壓著嘴角,默不作聲。
諸允爅瞥了她一眼,單看著她這幅蹬鼻子上臉的神情就覺得乏善可陳。楊不留卻饒有興致的覺出她似乎知道些什麼,十分樂得迎難而上,眉眼彎彎的湊到她身旁同她攀談閒扯。
也不是楊不留沒心沒肺。諸允爅捏著茶杯定定地看向楊不留那副分寸極佳的笑臉,心下便知,這丫頭準保是又偷偷摸摸給吳夫人下甚麼套,把人裡三層外三層的繞進去。
雖說偶爾也會有犯擰的時候,然而楊不留待人處世溫婉寬厚,時至今日諸允爅卻細細琢磨覺出了些許有趣之處——她這唇邊兒的笑有真有假,亦有半真半假,偷蔫兒使壞時細如針尖的差別,落在肅王眼裡都顯得尤為分明。
有趣得要命。
諸允爅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楊不留掏心掏肺的糊弄人,一壺茶快見底,轉眼一瞧,吳照夫人竟又恢復了那副驚弓之鳥的神情。
“楊姑娘……你說,那人當真不會放過相公和我嗎?”吳照夫人緊緊握著楊不留冰涼的手,無意識的捏攥著她的指節,“可……可分明這麼多年以來,就連官府街司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麼就突然……難道,難道真的是兩夥人……”
官府街司本是城中專職處理民宅街道遺棄雜物的衙司,不過除卻民宅的街前巷後,深宅大院街司多半會派人親自叩後門去收——吳照理應是與街司的人有所牽連,得以冒名頂替,暗中拾撿深宅大院裡遺棄的胭脂水粉或是更替不用的妝奩,翻新之後,較偷工減料的胭脂提高價格,隨手添個噱頭賣出。
如今吳照被官府抓了個正著,街司裡昧著良心收錢的那位估麼著也坐不住。
楊不留略一抬眼,同坐在桌旁的肅王相視會意,唇角的笑意瞬時淺淡了下來,“……你同肅王府透底,是擔心官府的人得知你們私販假貨敗露,有人會為免於斷絕官路,再來致你們於死地——對嗎?”楊不留停頓了一下,咋舌略覺惋惜,“然而刺殺吳照的兇手卻並未殃及你這個知情人,所以你理該明白卻不願承認,對你們夫妻二人有性命威脅的恐怕不止一夥人。”
諸允爅抖開摺扇,沒好氣兒的笑了一聲,接住楊不留笑而又止的話音,“吳夫人,你們夫妻二人可是哄騙造假成了本性?竟然拋誘餌讓本王親自來給你當護衛免受報復,你可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吳夫人一腦袋的精明算計霎時黯淡無光,她難以控制的抖了起來,恍惚間似是瞧見了甚麼面目可憎的幻象,猙獰的跌落在地,翻出不小的聲響。
周子城聽見動靜,在屋外輕輕叩了叩門板,“殿下?”
“無妨。”諸允爅磨著牙根兒哼哼了一句,“……趁熱打鐵嚇唬嚇唬她,你們就不能快點兒?”
周子城忙不迭的應聲,掐腰踱到耳房旁側,眯著眼睛望了望空濛的月色,抬手正要砸門催促白寧別換件衣裳磨磨蹭蹭的,他忽而聽見醫館後院聲響窸窣,一團黑影停在當中,瞪著聞聲而來的周子城一動不動。
烏漆墨黑的一套衣裳,頭巾面巾捂得嚴實,還真就分不清楚是不是白日裡那個行刺殺人的黑影——周子城咧嘴一樂,兜頭在他後腦勺兒掄了一巴掌,“可以啊兄弟,穿上行頭,扮成殺手像模像樣的。”
“你自己嘀咕什麼呢?”
院中角落慢吞吞地晃悠了一個人影出來——周子城定睛一瞧,直接傻成一根兒燒火棍。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白寧這晚上在醫館蹭吃蹭喝蹭得有點兒跑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茅房裡跟這黑黢黢的腰封較勁不得其法,這才鼓搗著溜達出來打算借個月光。孰料出門就聽見周子城含含糊糊的嘟囔,抬眼搭在院中,卻見這傻小子正跟這位不知哪裡來的刺客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呢……
黑影身側寒光一閃,白寧汗毛炸起,當即一吼,“躲開!”
幸而肅王府親兵都是實打實的從肅王手底下摔出來的,周子城本能地搶先半步錯身躲開,匕首利刃將將從他腰間挑到胸口,瞬時劈開布料泛紅了皮肉。
驟然四竄的涼風和寸寸痛覺激得周子城渾身一抖,白寧已然提刀飛身而至,斂眉喝他回神。
肅王有令,無人偷襲,便做戲嚇唬嚇唬那說話半真半假的吳夫人,若有人夜襲,務必留活口以待審訊——白寧同周子城並無陣前實戰的經歷,“活口”二字扣在頭頂,兩個半大小子有些舒展不開手腳,纏鬥得十分吃力。
初聞門外聲響,肅王便敏銳地捕捉到有別於府上家將的招式身形,他漠然起身,摺扇向後輕輕壓下,楊不留當即點頭應允,迴護在捂著嘴癱軟在地的吳照夫人身前。
諸允爅不在行伍不帶兵刃,烏木扇骨被他捏得“咯吱”作響。他快步走到門前,從門縫裡望著院中長短雪刃交接,一咋舌,“這倆小子,真該扔到北境練一練,說留活口,那還不是缺胳膊少腿兒也算活著嗎……畏首畏尾的,這得打到什麼時候?”
論武論兵,肅王羅剎的名號不是隨便唬人就能得來的——楊不留聽聞這混賬話撲哧一樂,一旁的吳夫人卻頓時覺得驚恐不已,捂著嘴哭啼得嗚嗚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