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藥還得吃七天,這七天你倒不如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是想去報仇,還是因著你獨自逃離死境,心裡覺得愧疚,純粹想去送死……”
楊謇這話問得言歸寧消停了兩日。兩日之後他就懶得糾結於此,趁夜給楊謇下了蒙汗藥,抱著不留跑了。
言歸寧想幫小丫頭尋戶家境富足又沒兒沒女的好人家,灰頭土臉的跑了數日,好不容易替她尋了個去處,可剛一把襁褓擱在地上,還未等他狠下心轉身就走,這一路上安安靜靜含著手指頭玩兒的小丫頭便“嗷”的一嗓子開始哭,哭得大半夜街坊四鄰都點了燈,罵罵咧咧的在院子裡嚷著要報官。
言歸寧無法,只能把小糰子撈起來哄。小丫頭精得很,剛一沾著他的胳膊就不哭了,撲簌簌的眼淚也收了閘口,笑呵呵地揮著小胳膊,咿咿呀呀的暖著言歸寧被夜裡的涼風拂得冰涼的臉頰。
他抱著小不留回楊謇那兒的時候被小捕快惡狠狠的罵了一頓,“你就這麼急著去送死嗎?”
總歸都是要奔著死去的,言歸寧根本不在乎時辰早晚,連跟楊謇掐架都懶得分神。他毫不猶豫地點頭,“這便宜閨女歸你了,你以後願意給誰就給誰,是死是活看她造化。我去找死,你別攔我。”
楊謇不攔著他才怪。
言歸寧其實納悶兒得很,他倆非親非故無冤無仇,楊謇總抓著他不放做甚麼?
他抖了抖被楊謇纏了幾道的鐐銬,歪著身子在他這屋子裡掃視了一遭——無父無母無妻無兒的光桿兒一個,屋子裡除了床桌櫃椅,也就隔間裡有個供奉亡故父母牌位的小佛龕。
聽說是戰事之後在返鄉路上久病難愈去世的。
這個年歲,姓楊的……
片刻後,言歸寧恍然記起戰火紛繁的數年前,駱駝山鬼樹林被鄢老將軍當成傷兵營的那幾年,似是有一對楊姓夫婦逃難離城,與兒子失散,末了還是言歸寧他爹救了那慘兮兮的少年一命,非但沒打劫,反而倒貼了點兒餅子乾糧把那一家子送上南下的路。
言歸寧當時還笑話那少年二郎神似的名字來著,這七八年的光景過去,他都快忘到腦後去。
言歸寧搓著下巴頦上冒出來的胡茬,心裡犯嘀咕——既然他家裡就剩這麼一根兒苗苗,他這麼個亡命徒更不該跟這小捕快扯上什麼瓜葛。
可惜他瘋魔了半數的腦袋瓜想不到甚麼勸誡的辦法,沉默的呆了半晌,還是覺得直接跑來得最乾脆——楊謇怕他偷跑,連鎖帶枷的錮著他,言歸寧拆了兩把鎖就燥起來,瘋了似的開始掙扎,腕子上被他磨得血肉模糊,亂成一團。
也不知不留那小不點兒怎麼就那麼靈,許是從他掙扎開始,被託養在隔壁嬸子家的小丫頭就開始哭,哭得幾乎抽搐,楊謇聞言就往回跑,這才攔下了言歸寧打算一頭撞死的衝動。
鬧了這麼一出,楊謇說甚麼也不敢再拿出什麼鐵鎖枷子了。他想了不少法子留住他,可都收效甚微,屢試屢挫之後楊謇摸出來點兒門路——也就不留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才能安生許多。
楊謇起初只當言歸寧是親眼見著整個山寨屍首遍地受了刺激,後來聽他無意中提起“殺人劫貨的是我,跟他們沒關係”,心裡這才起疑,隱約猜測此事是否另有隱情。
言歸寧對他的追問充耳不聞,惹得惱怒才罵他,“幹你屁事,滾!”
楊謇習以為常,越過院牆給隔壁嬸子送了個蹄髈,只說是感謝她平日裡幫襯著照顧小不留。嬸子沒客氣,小聲跟他嘀咕,“你這帶著私生女投奔過來的小表弟脾氣可真駭人。”
楊謇就笑,“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兒,擱誰不得鬧?瘋病犯起來有我看著他呢。”
言歸寧垂眸搭著自己皮肉長好的腕子,沒吭聲。
他瘋鬧的時候控制不住,可清醒過來腦子尚且能用——無論他如何揣度,只因三車金塊子就索了山寨百餘口性命,這趟剿匪也實在剿得未免太過心虛。
他不知道朝廷是怎麼吹起剿匪的風的,可這麼個堂而皇之的藉口背後究竟藏著什麼貓膩?聞戡都又意圖粉飾什麼太平?
言歸寧覺得不寒而慄。
天邊兒的皇帝不在乎詳情經過,甚至不覺得矯枉過正是錯,只要軍功人頭無誤,清剿上繳的錢財歸入國庫,哪兒還會有人在意幾個土匪的死活?
這些猜測言歸寧一個字都沒跟楊謇說過。
“我知道他是好心,也知道他為人寧折不屈,可他畢竟護佑我躲過了不少麻煩,我不能害他。”言歸寧隱忍的嘆了口氣,緩緩回憶道,“他到底是官府的人,雖然覺得聞戡都所作所為確實有些激進,卻也沒覺得剿匪有何天大的罪過。我跟他沒話說,但總是狠不下心丟下不留,楊謇便拿著我這點兒痛處時時刻刻盯著我……”言歸寧頓了一下,抬手虛點著那一摞手稿,“我閒得難捱才寫的那東西,結果竟戳了官府的痛處,大張旗鼓的說它是禁書——我怕牽連楊謇,就把手裡所有的書稿都燒了,那傻子當初甚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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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允爅略一點頭,“楊捕頭彼時應當只是個捕快,別說剿匪始末詳情,就連尋常案子都不一定有他全權瞭解的資格。”
言歸寧無奈的笑了笑,“說他傻是真不冤枉他……一天到晚只知道逗我開心,勸我不要被仇恨矇蔽了雙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捱揍也都忍著,問我愁在何處我也沒告訴過他,可無論我怎麼逼他,他都不肯殺我。起初是為報恩,後來……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