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深秋雨愈寒涼,周子城抱著肅王殿下送給他的披風,沒捨得穿。他哆哆嗦嗦地同肅王執禮拜別,翻身上馬,猛地一抖韁繩,鑽進清晨朦朧的雨霧裡。
肅王在南城門的茶棚裡安靜地坐了須臾。茶棚白日裡似乎是個老爺子顧著,雨天沒什麼往來過路的客人,他便端著一個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紫砂茶壺,不時地嘬上一口。
老爺子嘴裡哼著沒調的小曲兒,餘光瞥著這位衣著非富即貴的公子哥,見他瞧著他這個小老頭,便美不滋兒地捻了下鬍子,似是舉杯揚了下茶壺,又見公子哥目光隨著他手裡的寶貝晃了一下,咧嘴笑道,“喲,小夥子識貨啊,這可是好東西……誒,不過小老兒可沒錢買,這是我從前面鬼樹林子裡摸出來的。”
諸允爅尷尬地點了點頭。
老爺子似乎沒指望著他能搭話,自顧自道,“你還別瞧不上這小樹林兒,二十多年之前裡面可住著一撥悍匪吶,任這外面烽火連天,寨子那是巋然不動。連鄢老將軍都把傷兵往那兒送……可惜喲。”
這小老頭話裡有話,諸允爅微微轉向他,好奇問道,“可惜什麼?”
老爺子瞥了他一眼,溝壑縱橫的臉上似笑非笑,嘬了一口茶壺,壓著嗓子,詭異含混地說道,“小夥子,你難道沒聽過這樹林裡,鬼叫徹夜不停,一夜血流成河的故事嗎?”
何止聽過,他還琢磨過。諸允爅眉頭一皺,“老人家可是知道這故事的始末?”
鬼樹林的傳說他最起碼看過三個版本,零七碎八的故事隱約藏著些端倪,肅王為此特意問過比他接觸朝中各類卷宗檔案多一些的溫如珂,倆人推算,這話本子出現的契機應當是大約十八年前廣寧剿匪一事。
彼時剿匪是為安內。那年兵部右侍郎妹妹一家返鄉路上遭土匪劫路無一生還,他連奏數本請命剿匪,諸榮暻準是準了,卻沒想到他能翻起這麼大的風浪,各地駐軍草木皆兵,只要撞見匪患,必然趕盡殺絕,寸草不留。
廣寧府十之八九也是如此,流傳出此類駭人聽聞的故事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廣寧府這個故事不了了之的結局。
老爺子擺擺手,古里古怪的語氣沉了下來,重重的嘆了口氣,“我要是什麼都知道,哪兒能活到現在喲……”
這話拐了個不甚高明的彎兒,幾乎算得上是直截了當的挑明這裡面有貓膩,他想追問,又懷疑這老爺子是何方神聖,便徑直上前握住了老爺子年邁枯槁的手臂,確認並無偽裝,正欲追問,卻聽城門口“呼噠噠”跑來一個婦人,嘴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念叨,“……誒喲爹,你怎麼又跑到這兒來了?!都說了下雨不出攤……”
她頂著已為人婦的髮髻,看見諸允爅這麼一個乾淨挺拔的富家少爺握著小老頭的胳膊,當即搶過她爹的茶壺,不輕不重地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嗔怪道,“是不是你又招惹人家啦?”
諸允爅有點兒懵,默默地鬆開手,先道了歉,那婦人卻爽朗地笑起來,揮了揮胳膊,攙扶著小老頭站起身來,“你甭跟他道歉,他呀,年紀大了糊塗,嘴裡沒一句正經的,騙人開心呢。別聽他瞎說。”
諸允爅提起來的念頭稍稍放下些許,寒暄道,“老爺子看起來挺硬朗的。”
婦人又笑,“可不是……要麼怎麼沒人發現他腦子不清楚呢,還拿自己當好人兒吶他。”
諸允爅撓了撓鼻尖兒,目送這鬧鬧嚷嚷的父女二人先一步往城門裡走去,那腦子不好使的老爺子突然安靜了片刻,沒回頭,卻似乎是在說給諸允爅聽,用一種並不高亢卻憂慮萬千的聲音不輕不重地說道,“這深秋連夜雨,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婦人一把潑了小老頭茶壺裡的酒,習慣了他前言不搭後語,“那你說說,怎麼個不好法?”
小老頭嘿嘿地樂,冒著傻氣接話,“你男人的中褲上都長出蘑菇咯!”
“……”
肅王殿下突然一笑,趁著雨勢尚小,溜溜達達地往藥鋪走,穿了幾街幾巷,途徑一間書肆,停住腳步,幾度躊躇,到底是買了幾本鬼樹林的話本子回去。
然而這些話本子到了藥鋪便被言歸寧以閒書之名悉數沒收,他轉身捧了厚厚一摞醫典丟給諸允爅,讓他認真誦讀,不日抽查。
楊不留湊到諸允爅身邊兒,指著書封上的油印兒小聲地拆她師父的臺,“這書他就沒翻過二十頁,都拿來墊菜盤子了。”
言歸寧拿棗核砸她腦袋,“再嘟囔你也背!”
這尚且安穩的日子過了四五日。言歸寧被日漸寒涼的秋風吹得染了寒症,見天兒窩在房間裡,一臉可憐相真一半假一半,嘟囔了許多次的抽查到底是沒能付諸實際。
他有了點兒精神就指使著肅王殿下換了接連落雨有些碎裂朽斷的舊瓦,等幹完活兒才難看著一張臉,把話本子原封不動的還給諸允爅。
肅王殿下驚訝的發現話本子裡竟被言歸寧隨筆揮了不知道多少幅水墨圖,封底上還大喇喇地題了八個字:怪力亂神,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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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被畫成這樣,實在是沒法細讀。肅王這幾日被煙火氣息纏了滿身,稍稍有些沉溺忘形,翻了幾番就隨手把這幾本書冊扔進了灶坑,心裡自嘲著他莫不是風聲鶴唳到連個瘋老頭的話都要較勁幾分。
然而他在灶臺旁蹲了半晌,火沒生起來,倒是把話本子從灶坑裡摳出來,抖了抖灰,抬眼看向藥鋪二樓言歸寧屋子那扇緊閉的窗,又開始在左一筆右一劃的山水畫裡找起了線索。
也不知是言歸寧的圖畫含義頗深,還是純粹就是他亂畫的,諸允爅夜裡秉燭研究了三宿,苦哈哈的什麼都沒琢磨出來。
夜裡沉悶了許久,破曉時忽而譁然落下雨,涼氣倏地從門窗縫隙湧入屋中。諸允爅警醒,起身披了衣裳,猛地推開窗,陰雨厚雲重重地攏在屋頂,無絲毫秋高氣爽之意。
他不自覺地皺起眉,瘋老頭的話總壓在他心上喘不過氣。他靜立許久,餘光捉到一匿在雨幕背後的身影,登時從窗一躍,低沉地喝了一聲,“誰!……偷——偷我衣服?”
“我……”楊不留頭髮散著,單手舉著傘,單手抱著層層堆疊的衣裳,勉勉強強地抻著脖子露出小半張臉,這樣竟還記著把幾乎快掐上她脖子的肅王攏在傘下,“我正好收衣裳……還以為殿下睡著,就過來幫個忙。”
她大抵是睡而未醒,說話雖還算清楚,可是吞了幾個尾音,眼睛眯縫著,不是平日裡亮而有神的模樣。她倦倦憨憨地笑了一下,稀裡糊塗地拿傘籠著諸允爅的腦袋,想要把肅王殿下送回房間。可傘又籠得太低,諸允爅大半個身子都佝僂在傘外,偏偏歷來周到的楊不留迷迷瞪瞪的沒看清。
天曉得肅王殿下是怎麼壓下滿心滾燙噴湧,沒一時衝動著一把摟住如此不設防的楊不留狠狠地咬上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