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
鹿王本生畫完了,鹿王的冤屈,溺水者的卑劣,射手的殺意,國王的迷惑,樁樁件件,化作萬千毒蛇爭先恐後撕咬丹砂,他的身體和靈魂都痛得震顫,似乎下一刻就撕裂成碎塊,掉入酸苦的血色奈河中。
他在昏暗的房間中恍惚看到朱嬴在安睡,驚惶撲過去,手不自覺松開,蜻蜓眼墜地,他踩在最後一顆珠子上,絆倒了,腳底是破裂的聲音。他摔倒在床上,緊緊抱住“她”,懷裡卻只有一件衣服。是她換給迦陵的皮襖。
他蜷縮在房間裡,不敢回寢宮,甚至不敢見人,他害怕!害怕侍女問他,小姐的遺物如何處理?遺物?呵,連自己這件“遺物”他都不知如何處理。他在等老天或是她的兄長來結束性命。
她罵他該死,他的確該死,是他害死了她。不是匈奴人,是他一步步把她逼到懸崖邊上。這個女孩子,總是用最決絕的方式證明自己,他為什麼總是不明白!
他看到壁畫一道道血痕,低頭望見十指都是淋漓的鮮血,很是困惑,似乎不明白他何時抓破這幅惡毒的圖畫。這次不會再出現那隻手,溫柔握住他,拯救他。
往日的點滴如同花雨,打在他身上,這個熱情似火的女孩留下來的絢麗灰燼。哪怕是她給的傷痛,都像最深切的吻。沒有了!沒有了!如果存在靈魂,她已經飛回了遙遠的長安,那個他遙不可及的國度。
宮女守在外面,聽到裡面悽愴的聲響,毛骨悚然,那不僅僅是哭泣和哀嚎,是窮途末路的崩潰。
等他醒來,周圍仍是黑漆漆的,似乎再也走不出這片黑夜。丹砂喑啞地開口:“天還是黑的?”
一隻手絞住他的手臂,涼得像凍僵的小蛇,他的耳邊響起迦陵的哭號:“救命!”
他很快知道,他失明瞭。
所有的法子迴天乏術。阿含暮勸走迦陵,少年不停哭泣,還需要病人分神寬慰。
學士告訴他野利不告而別。
丹砂點頭,旋即說:“不要治療了。神明沒有奪走我的眼睛,只是教它們去到天地間,隨她一起。她一定沒事,我在夢裡感到火焰的灼熱,她必然像鳳凰一般浴火重生。”
阿含暮讓大夫退下,看著摯友平靜的神情,無神的綠眸,他是那樣的淡然,然而那枚湛藍的耳釘,宛如永不幹涸的淚滴。
朱嬴再次醒來的時候,似乎還殘留濕漉漉的記憶,整個人像是經歷了第二次呱呱墜地。
救命恩人是一個匈奴女人,在她嘗試下地的那一天,這女人破例多說了兩句話:“你曾經有個孩子。把你從河裡撈出來以後,沒有了。”
朱嬴一眨眼,給出了答案:“這種時候,回憶只會讓我顯得更悲慘。”她站在地上,邁出了在草原的第一步。
她的心中沒有傷懷和怨恨,甚至沒有半點喜悅,難得活下來,還有什麼過不去?
她是最用心的牧羊人,既不參加聚會,也不同人閑談,只是跟著匈奴女放牧。牧羊不是浪漫的消遣,需要龐雜細致的功夫,她們要學會分辨天氣,躲避雨雪,也要懂得區別牧草,尋找水源,更要熟諳牲畜的習性。
草原不是一馬平川,有山坡,谷地,高山,高低起伏的綠色,如同揚起波浪的海洋,在某一刻靜止了。
每個人都是一隻孤舟。她這麼認為。某一天,匈奴女經過她,說了一句:“你身後有‘羊群’。”她回頭,陌生的小夥子跟在她的身後,攀談,唱歌,說笑。
朱嬴置之不理,不多時風流雲散,只剩下一個詩人——他如此自稱。這個人長著西域的面孔,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像草原裡生的一株牡丹花,莫名其妙。
她還是無心交談,哪怕面對鄉音,她更感興趣腳下五花八門的草,有的草是苜蓿,羊戀戀不捨,有的野草,它們毫無興趣。
一個夏夜,勁風颳得帳篷不停抖動,篝火爆裂燃燒,匈奴女說:“暴雨來了。”起身走出去,花白的發辮撩起火星,湮滅在夾雜水珠的夜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