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裡,陰暗潮溼,溼氣極重,混著各種發黴的味道,讓人幾欲作嘔。
斜前方的小木桌上,幾隻粗碗,一瓶薄酒,一碟花生米,幾個獄卒正圍在一起閒談,昏暗的油燈,照在他們的臉上,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有些扭曲。
光線自小小的天窗上透進來,照著倚在牆根一動不動的人身上,宛如一具毫無生命的雕塑一般。
自被關進這刑部大牢,已有半個多月了吧,這半個多月來,日夜顛倒,渾渾噩噩,程秋韻幾乎不知道自己每天到底是怎麼度過的。
此時的她,頭髮散亂,渾濁而又空洞的目光直視著前方黑漆漆的牆壁,腦子裡細細回想著自己這隻度過了十幾年的人生。
她從小就沒了娘,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一件值錢的物什,親爹又是個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的市井混混,每天都在外面喝得爛醉如泥,回來之後便揪著她的頭髮打她,所以從小,她身上就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她也沒有朋友,別的小孩總是指著她嘲笑她的時候,她能做的也不過是狠狠瞪回他們一眼。
她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記得六歲那年,幾個調皮搗蛋的小孩圍著她欺負她,她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就把其中一個拍的當場頭破血流,結果可想而知,那小孩的父母帶了一大家子的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來將她家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硬是要找她爹賠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那是她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大錢,平日裡窮得飯都吃不起,又怎麼可能賠得起這錢呢?
她爹一怒之下,當眾把她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幾乎半條命都沒了,還口口聲聲叫著要將她賣進青樓去。那找上門來的人家,見她被打得奄奄一息,又清楚她爹平日裡好賭的性子,知道她家確實拿不出這錢,心中起了一絲憐憫之心,答應不追究了,她這才逃過一劫。
從那以後,無論別人再怎麼欺負她,她都不再還手還口,只是默默地忍著,因為她心中很清楚,自己家沒錢,若是把別人打傷了,賠不起。相反的,她還希望別人下手能重點,若是將她打傷了,還能上門討幾文錢。
在她八歲的時候,她那喪妻已久的賭徒爹終於不知道從哪裡給她找回來了一位繼母。程秋韻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時的情景——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小棉襖,一條白底藍花的厚棉褲,生了一張白白淨淨,溫婉可親的臉,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現在想來,她的繼母王氏比起那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相貌只能算得上一般,可對於那時的她來說,無疑是覺得王氏美得像仙女一般。
王氏是一個喪夫的寡婦,那年也不過二十三四的年紀,見了她的時候就將她拉到自己懷中好生疼惜了一番,末了還往她的衣兜了塞了幾錢銀子和幾粒糖。
那糖是桂花糖還是花生糖呢,她現在卻是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那糖果極甜極甜,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家中娶了新婦,她那不成器的爹似乎也打算重新做人,好好過日子了,每日也開始下地幹活,家中的日子眼見也開始好轉了……本以為以後能過上好日子了,卻沒想到還沒到一個月,她爹就又開始天天出去鬼混了,終於,在一個喝醉了的夜晚,她爹第一次動手打了王氏。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王氏被打得臉都腫了,嘴角淌著血,抱著她,肩膀一聳一聳的,大滴的眼淚從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眸中滾落了出來,卻從始至終都沒有哭出聲過。
她當時內心極度憤怒,她無比地恨她那不成器的爹,恨不得拿把刀砍死他。可是憤恨之餘,她也十分害怕,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像親孃一般疼愛她的人,若是連王氏也不堪忍受一走了之,那她的日子豈不是又回到了以前那般暗無天日的黑暗中了?雖然每日看著王氏過著又窮又悽慘的生活,但是在這件事上,她是有私心的,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王氏離開。
終於,王氏有了身孕,她也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了,因為她知道,王氏不可能再離開這個家了。生了程星野之後,王氏的身體每況愈下,在每日的操勞和她爹的經常性毒打之下,王氏最終還是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一年多,她爹見此,索性再也不回家了,從此杳無音訊,只留下她和臥床不起的王氏,以及才一歲多的程星野。
那一年多里,她變賣了家裡所有的東西,要在農忙的時候幫別人收了一個月的麥子,才終於從鎮上請了一個郎中來給王氏看病,那郎中看了之後,說王氏身體虛弱,需要調理,便開了一個藥方子。可是她家窮得連郎中都請不起,又怎麼可能有買藥的錢呢?
王氏也無數次想過一死了之,可是她死了家中的兩個孩子怎麼辦呢?程秋韻不過十來歲,而她的兒子程星野才一歲,可是她活著,也不過是苟延殘喘,不僅什麼都做不了,還拖累著這個家。
她努力著,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然後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夜晚,終於還是沒熬過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從那以後,程秋韻就開始了與程星野相依為命的日子,可她只是一個小女孩,根本賺不到錢,又拿什麼養程星野呢。於是在那一天,她終於在無可奈何的之下偷了四個包子,而那包子鋪的掌櫃的竟然沒有發現。
她第一次嘗試到了偷東西所帶來的好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最後更是加入了一個小偷聯合會,成為了一個專業的小偷,因為自有天賦,再加上會里的前輩們傳道授業,她的偷盜技巧也越來越厲害,最後竟然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神偷。
這幾年來,她偷過的東西很多,其中不乏許多價值連城的玉器寶石,古玩字畫,有時候她就在想,若是她早日走上這條路,偷些值錢的東西回來,或許王氏就不會死了吧。
想起那個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的婦人,她的心中總是有幾分遺憾自責。
如今她是因為偷竊被關在刑部大牢,等待她的必將是嚴厲的懲罰——敢偷盜太后所賜的聖物,天底下也沒幾個小偷敢有這麼大的膽子吧。其實她已經後悔了,在來盛京城之前,她就已經決定金盆洗手,以後規規矩矩做人了,可是聯合會的人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她被逼無奈,終於還是再次下手了。所以得到這種結果,也是她罪有應得,只不過她心裡放心不下程星野。
若是時光倒流,能夠讓她再選一次,她肯定也會毅然選擇這條路,不這樣,她和程星野可能早就不知道餓死在哪裡了。有時候她也很想不通,為什麼那些高官富人一頓飯可以吃掉他們十多年的飯錢,難道就因為他們出生貧苦百姓之家,他們就該死嗎?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可是她又能怎樣呢?
程秋韻的嘴角逐漸浮上了一絲諷刺的笑意,她的星野,她最親愛的弟弟,現在怎麼樣了呢?星野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一定要拉著她的手,聽完她講的故事才會睡著的……
空蕩蕩的牢房裡,忽然傳來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朝這邊走來,沒多久,牢房前便出現了一抹身著粉白羅裙的影子。跟隨在後的獄卒開啟了房門,那鑰匙和鎖鏈碰撞的聲,在她早已習慣了的寂靜的牢房中顯得格外刺耳。
牆壁上的油燈亮起,給這陰冷潮溼的牢房裡帶來了一絲暖意,安知錦走了進去,她直接走到了程秋韻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面前這團小小的黑影。
她還記得當日程秋韻跪在她面前,請求她收留自己的樣子,那滿臉誠懇,再加上那倔強的性子,讓她似乎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所以安知錦想都沒多想就收下了她,卻沒想到,她竟然背叛自己。
程秋韻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衣襬上繡著精緻的迎春花紋,再加上那上好的衣料,不用多想,就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了。
兩人都沉默著,似乎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