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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頓悟過來,蘇起所以危言聳聽,所以耐著性子陪我過招,所以將青花作為最後的籌碼,一路步步為營是為了什麼。
煉化的靈體,要摒棄自身的意識與信仰,其煉化之後才能盡數為其主所用,倘若自己的執念生生不息,這般煉化出來的傀儡大多性子暴戾、嗜殺、陰陽不定,煉主也難以控制。
所以他在一步一步摧毀我生的慾念,直至心死。
好一場攻心賭局。原來自伊始,我就已經輸了。
“便如你所願。”
我轉過身平視於他,語調已是疲憊至極,“只是我要青花安然無恙,你若不答應,我便與青花一同赴死,黃泉路上也有依靠。”
蘇起彷彿料到一般,收起了白骨手杖,“這女童生的貌美,也終不過是個取樂的玩意兒,可以殺,亦可不殺。既是小恩人開口,放她一命又有何妨?”
我不復多言,漠然跟隨他離開石室,一路前行,直至祭殿。
那祭殿相較於石室更是寬敞,周遭石壁上刻著繁複花紋,細看卻是種種酷刑的浮雕,四角鏤空頂柱,囚禁的無面鬼魂盤旋其間。中央突出高臺,一個巨大的青銅鬼頭九鼎煉爐,上方懸掛著參差垂下的七日回魂燈,燃起幽綠或深藍的火焰,將偌大殿堂籠罩在一片光怪陸離中。
蘇起骨杖一指,那鼎爐竟滾沸有聲,蒸騰出滾滾黑霧,帶著濃烈煞氣撲面而來。
“請。”
鐺啷。
那赤練長風劍彷彿當真通靈性,預知到了什麼一般,劍身不住抖動,隱隱流光浮現,我最後緩緩撫摸了劍柄,棄之在地。
一步一步上那石階,感受著愈發逼近的陰氣,我忽地有些茫然,也許從年家寨那滅門之禍開始,這條命就不該苟活吧。辜負了林牧野傾力以助,縱使上了蓬萊,也是徒然。
長階已盡,最後回頭睥視那一襲玄袍,我略一咬牙,縱身躍入鼎爐。
周身迅速沒入黑暗之中是種怎樣的知覺?
我之前以為煉化不過是短短一瞬,隨即失去意識,萬事皆空。然而當那沸騰的液體充盈四周時,如同腐蝕每一寸肌膚,冰凍五臟六腑,將一縷極寒捅進心房!
我聽到自己抑制不住的慘叫一聲連著一聲迴盪耳側,然而這般宣洩卻絲毫不能緩解拆筋斷骨的劇痛,全身的皮肉都在消融,血流湍急地激盪著,如同鬥獸般體內肆虐,而這清醒之下的痛苦,正碾壓著意識。
眼前浮現出一幕一幕少女慘死於熔爐中的畫卷,血腥而絕望。周身彷彿充斥著千百怨靈,如泣如訴在耳畔縈繞。
我只覺無端的憤怒滾滾而來,幾乎是咬牙想要怒吼,努力那麼久又有何用處?傾心相付的換來背叛,全心信任的卻都是假的,到頭來終究要死在仇人手中,這世間從不偏袒正道,只眷顧野心之徒,要善人為他們的慾念陪葬!既然如此,何不撕裂一切,毀滅一切,踏碎這一切!
就在意識已然逐步沉淪,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時候,耳畔忽地響起縹緲而清越的男聲,宛如空谷笛音。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無有相生難以相,成天地無涯萬物齊一,飛花落葉,虛懷若谷。千般煩憂才下心頭即展眉頭,心無掛礙,意無所執……
——我李修緣的徒兒,絕不該是庸庸之輩。
——你的身世我不曾過問,是因為我認可的,想護,想要扶持,無需別人插手。同樣,你若不強大,就要一生受人牽制,那時你想保全的,唯有力不從心。
——我在。
眼前依稀浮現男人的道袍,彷彿茫茫黑暗中的指引,又似萬丈深淵的一縷微弱光明。
我猛然一震,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真的被這熔爐泯滅了心性,變的暴戾嗜殺了——怎能如此,我怎麼能容忍自己化作魔族的匕首,成為殺人的器具,和曾經不共戴天的人一併禍亂這天下?
體內的血液霎那間沸騰,帶著熾熱遊走四肢,胸腔內如巨獸厲聲叫囂,何時重歸了陌生的力量?錯的本不是我與初心,而是這黑暗的一切!
我聽到了自己淒厲而尖銳的長嘯,接著周遭的一切陡然鉅變,那青銅鼎爐瞬間震出裂痕,隨即四分五裂。強烈而紛亂的氣流呼嘯盤旋,將頭頂的鬼燈吹的明滅閃爍!
熔爐轟然倒塌,煉化的天王金水漫流下長階。
在一片搖曳晃動的鬼火中,我緩緩抬頭,拭去額角血痕,面無表情地與對面的玄衣修羅對視。
他的神情有三分驚愕,良久方才開口,“不可能……竟還有在青銅鼎爐中得以脫生的人?”茫然之色逐漸消逝,終歸於決絕的狠戾,“好,好,既不能歸我所用,徒留早晚也是禍害,可惜啊,親手毀掉這麼個良材……”
下一刻,他本矗立原地的那長袍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逼近的黑影,五指攜裹著黑氣,如同利刃直直向我抓來。
幾乎下意識地,我將身後的背囊高舉擋在面前,雙目緊閉,心下是與死亡拔刀相見一般無盡的慌亂。
知道必死,反而坦然,若有生機,才生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