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洲在外面探頭探腦的,他匆匆站起來,抱了她一下,隨即就出門喚著鶴洲走開了。鶴洲一步三回頭,她完全沉浸在飄飄然的思緒裡,注意不到。
一回家,看到桌子上還沒抽完的半包煙,她異常惱火——雖然被席玉麟管得嚴,但他大多時間不在家,這個月裡她至少抽了一包半。
她把家裡的所有的煙、打火機裝在一個紙盒裡,放在巷口的泔水桶邊,很快就有流浪漢來取了。換做往日,她不喜歡滿街的流浪漢,覺得他們和她美麗的101不和諧,現在卻莫名抱了要積攢福報的心思。孩子能不能生下來還是個未知數,她若有德行,上天會再保佑她一些。
於是一人發了三塊錢。
席玉麟過了那個感動的勁兒,回來就不肯多說當牛做馬的話了,只跟她討論:是男的叫什麼?是女的又叫什麼?霍眉覺得他們兩個文盲還是不要給孩子取名字了,等到生出來,結合生辰八字,讓風水先生取。
“好。”席玉麟忙不疊道,“我認識一位風水先生。”
“不過我們可以取個小名,就叫么么吧!我也不年輕了,么么大概不會有弟弟妹妹,就是我們家最小的......跟你說件事。”她掰過他的腦袋,迫使他注視自己,“就連他,也不一定能生下來啊!”
“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很現實嘛,我以前避子湯喝多了,大夫也說不保準。不是我要咒么么,我是勸你期望別太高,滿心期待著,結果不足月就啪嘰一下滑出來了,你會怎麼樣?”
席玉麟莫名其妙道:“我能怎麼樣?你肯定在那兒死哭,我就先把胎兒送到廟裡去,然後回來給你做好吃補補身體,再抱著你拍一拍,叫你不要哭了......”
她問的其實是“你會對我失望嗎”,然而席玉麟的理解稍有偏差,很切實地說了他會怎麼做。霍眉其實也得到了答案,美滋滋的,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么么,爸爸媽媽很相愛,投到這個家裡來,你真是命好。
為了攢功德,霍眉每天把電話打完就抄佛經,字字清心、句句無為,她理解不了,只祈盼佛祖不要計較自己之前做過的孽。席玉麟晚上回來就打毛衣,他說么么會出生在冬天,衣服、鞋襪、帽子都要親手做。
他不僅考慮了么么出生穿什麼的問題,還考慮到了上學問題。“康小冬說他兒子讀的是教會學校,洋人開的,學費不貴。但學洋人的教義有什麼用?我看,我們還是讓么么上個正兒八經的中國人開的學校,讀那什麼......四書五經,肯定比讀聖經好。”
“那就貴了。”
“貴了不要緊嘛!”
“而且轉學麻煩,我想著,等他小學畢業了,我們再去南洋,在南洋讀初中。那個時候你也就是四十多。”
他笑了,“也要等鶴洲從我這裡出師,時間差不多。好極了。”
可惜他越想往家裡跑,就越有事情絆住他。市裡又搞募捐,在碼頭邊上搭臺子唱戲,最後各界社會名流還要輪番上去演講,席玉麟就負責送一捧花上去。為了送這捧花,席香閣硬生生拉著他們排練了一週,他回去的時候,霍眉都睡下了。
那天活動結束,小小的鶴洲從人群中掙紮出來,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往回走。“師父,”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說,“你好風光啊,給當將軍的獻花!”
席玉麟滿腦子都是回家,因為心緒很溫柔,就朝鶴洲笑了一下,“你羨慕呀?”
“我連臺都上不了呢。”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在一個很小的城市裡面,連當將軍的人都見不到一個。你呢,你起步就是市院了,且當了我的徒弟——院長可不是隨便什麼娃娃都推給我當徒弟的,院長看好你。你會走得比我遠。”
鶴洲是第一次聽到這麼高的評價,他也想象不出來比師父走得還遠是什麼樣子,太縹緲了。後腦袋又被拍了一下,席玉麟補充道:“沒有白吃的苦,知不知道?我走了很多彎路,你嘛,有我和院長看著你,你的路很好。”
其實席玉麟在心裡對鶴洲的評價比說出口的還要高。他十幾歲開始在漱金帶學徒,一路上見了這麼多伶人,鶴洲是一等一的資質。別人呢,嗓子好的身體條件不行,身體條件好的神韻不足,神韻足的好逸惡勞……鶴洲沒有短板。
假以時日,小老鼠也能脫胎換骨成個大角兒。
回到市院,他洗了臉、換了衣服,又被叫去慶祝喝酒,筵席上捐了一百出去。十二點多才出來,他站也站不穩了,路上既沒有汽車、又沒有馬車,最後是一位賓客提出讓自己的司機送他回家。他在後排靠坐著,閉著眼,感覺長褲下的膝蓋骨被掌心磨蹭了幾下。
為表現自己醉得厲害,下車剛道完謝,就找了個泔水桶大吐特吐,那車立刻開走了。
而101為他留的燈還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