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該由玉麟唱《偷靈藥》,他在咳嗽,跟娣娣私底下換了。這事只上報給了馬裕,我都沒注意到,你就更不知道了,是不是?看一個毫不相幹女娃娃躺在那裡,你慚愧不慚愧?”
嘩啦一聲,醫院門口支起的棚子盛不住滿兜的雨水,被壓塌了,似乎是澆在了他的頭頂,澆得他渾身都涼透了,“你什麼意思?”
“《偷靈藥》演了三十年,絲帛從來沒斷過,今天就正巧斷了?”
“我怎麼知道?”
“先處理娣娣的後事吧。”席芳心不欲在公共場合跟他拉拉扯扯地糾纏,砰地撐開傘,水珠濺了他一臉。劉洪生往後躲了幾步,硬生生忍下了這莫名的指控,打算等回到漱金再跟他談。第二天下午事情辦完,回到漱金,他累得腦子都暈乎乎的,習慣性推開席芳心的房門,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幾個敞開的行李箱。
倦意瞬間蕩然無存,也就在此時,蹲在床邊的席芳心站起來,將一摞毛巾塞進裝得雜亂無序的行李箱中。
“不是——師兄!師兄!”他急得擠過去一把倒了席芳心的行李箱,“能不能講講道理?你要幹什麼?”
“我把徒弟都帶走。”
劉洪生都要被氣笑了,這麼多年來,除了排戲之外,漱金的大小事務全由他打理,而席芳心不感冒都不知道要換床厚被子。帶一幫子人出去,你會租場地?你會談生意?你管得住這麼多孩子?席芳心素來懶得出奇,也出這話,是鐵了心的要走。既如此,他也不想好好說話了:“就為席玉麟?我們五歲起就住一起,現在為了他,你說你要搬走?”
“把漱金的戲臺子留給你,遂你的願了吧?”席芳心垂著眼,馬不停蹄地把散亂一床的衣物重新收拾起來,“我帶著玉麟,必然會讓他成大器。你不樂意看就不看吧。”
“就為他?就為他?你很喜歡長得乖的男娃娃是不是?他比我那會兒好看多了,是吧?你也會把他拉到換衣間裡摸他嗎?”
近乎死寂的三秒鐘。等劉洪生意識到自己在暴怒中說了些什麼後,已經太遲了;席芳心臉上的顏色褪得幹幹淨淨,連嘴唇也是白的,忽然伸出一隻手來響亮地扇了他一巴掌。
第一次打他。
“你怎麼能說......”席芳心氣得連話都說不連貫,“我為人師表……劉洪生,我走到哪裡,別人都要說醜話,回到自己家,連你也——你把這檔子下流事——”
他摔了手中的東西,疾步出門。劉洪生腿都軟了,在門檻處絆了一下,直接下巴著地;見那道白色的背影越走越遠,慌得顧不上流血的嘴唇,追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砰地跪下來。“師兄,我錯了,對不起!師兄我說錯話了,你罰我吧!”
“放手!”
“真的不是我!我從來沒對你撒過謊,上次你一說,我不就認了?這回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放手!”
劉洪生直接抱住他一條腿,四十多歲的人了,以這麼個不雅的姿勢,已經帶了哭腔,“我知錯了,我嘴巴賤,你別這樣對我......你怎麼總這樣對我?你對我比對你徒弟更好一點,不可以嗎?我很過分嗎?我只是想在戲臺上多待一會兒啊,我們做戲子的,除此之外,還剩什麼價值?”
“你在臺上待不了了,”席芳心轉過頭來俯視他,臉上的神情近乎悲憫,“你流淚了。”
劉洪生於是知道,席芳心是能永遠在臺上待著的,因為他無欲則剛,足夠殘忍。而自己確實是個不合格的演員,絞盡腦汁許久,就說出這麼一句挽留的話:“我不在,你會亂喝酒的。”
席芳心扯出褲腿離去了。
巴青城沒有正規的法院,他們是從哥老會那裡走的拆夥程式。席芳心以為直接去就可以了,劉洪生卻提前拿錢買通了訟師,花了一大筆,訟師知道他是個戲子,剛開始表現得非常不耐煩。後來聽了他的要求:把漱金戲樓判給席芳心,再留幾個最親近的徒弟給他,特別是那個叫席玉麟的,自己則帶剩餘徒弟走。訟師的態度就好了不少,認為他為兄弟著想,是個有袍哥精神的人。
他又能說什麼?他只能笑,說“我愛他”這種話會被袍哥趕出去的。但是我愛他。我們兩個不男不女的東西、不三不四的下九流,不清不白地同床共枕半輩子了。現在不行了。
裘三爺把地契交給席芳心的時候,席芳心低頭接過,也不往這邊看。他想起來上次他們被哥老會公證過的檔案還是一份遺囑,因為不敢寫婚書,遺囑就是婚書。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