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裡和你一起工作的那個店員也跟我說,他看到了你流産。霍眉,你是個愛說謊的女人。我給了你體面,你自己不體面。”
事已至此,她也沒什麼好辯駁的,只道:“這麼些時日,謝謝你的照顧。”放下酒便欲走。菲利克斯突然站起來抓住她的肩膀,“別人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她麻木地甩開他。第二天再去旅館,那個男侍者就一臉為難地告訴她:她被解僱了。
無所謂,一個月兩塊,誰愛幹誰幹。霍眉這麼安慰著自己,再次回到傭工介紹所。夏氏對她的臨時辭職很不滿意,無奈她這個人很滿意,稍微訓斥幾句,就又幫她介紹了新主家。這次是一戶姓徐的人家,剛添了個娃娃,哭鬧不停,年輕的母親應付不過來。工作時間是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六點,工錢面議。
霍眉六點多就到了,小夫妻手忙腳亂地穿衣、做早餐,公婆仍睡著。她積極表現,抱著那孩子又走又搖,一會兒丈夫去上班,婆婆出去買菜,公公去打麻將,妻子把孩子接過去餵奶,她便能騰出手休息一會兒。
坐在椅子上,望著嬰兒那初生的、細嫩的面板,她試圖喚醒對於自己流掉的那個胎兒的痛惜之情。她的骨肉,在她的腹中待了三個多月,拿出來的時候已經有滿滿一手掌那麼大了......像個拙劣的演員催促自己哭。最後霍眉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沒有母性的人。
好嘛,就算不思念未出世的寶寶,大過年的,獨處他鄉,總該思念起誰吧?
窗外在下大雪,天是陰的,整個世界都被灰白的絮狀物掩埋。站在燈光明麗、暖色調的客廳中,她用額頭抵著窗玻璃,額頭都凍麻了,仍然想不起自己思念誰。父母,不怎麼思念;振良,其實也不太思念。對於霍眉來說,知道振良身上有錢、身邊有引導者、還在為自己熱愛的事業奮鬥,這就夠了。振良過得很好,她放下心來,不會格外去想他。
一天下來,徐太太對她很滿意,將工資暫定為每月六塊三百文。臨走時又給她包了個小紅包,裡面裝一百文、兩塊水果糖。“新年快樂,霍小姐。”這位矮小的徐太太其實比她還年輕些,但是當了媽,笑起來就有完全不一樣的慈愛意味,“你過年不回家也不容易,一點小禮物,請不要嫌棄。”
霍眉謝過她,走入紛飛的大雪中。手腳凍得疼,卻完全不想回漱金,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碰到個買烤紅薯的小販。原價是二十五文一個,她見那小販在收拾東西,作勢嫌貴。小販急著要回家,幹脆十五文賣給了她。
霍眉終於知道自己思念誰了。她想給席玉麟帶一個,再問:猜猜我花多少錢買的?
正月廿三,漱金戲班子總算回來了,在巴青演的第一齣戲便是《白蛇》,一個名叫付蘭香的師姐演白素貞,劉靖演許仙,馬裕演青哥,席玉麟演小青。場次空前爆滿,甚至有許多人擠在過道裡站著。
霍眉當時不在,是晚上回來聽穆尚文說的。“那個鐘擎也來了,”她道,“結束後,每人賞了三塊,但是拿了十塊給席師兄。硬幣還沒插他頭冠上呢,他轉身就走。”
這人是這個德行。穆尚文接著說:“師叔不在,鐘擎還專門找到大師兄說,想私下裡見席師兄一面。時隔這麼久,大師兄第一次找席師兄講話,席師兄卻不理他,他把那個門軸都要摔斷了。”
“席玉麟也忒不知好歹。”
“不。”穆尚文正色道,“鐘擎甩了他兩次臉子,今日還回去,賬才是算清了。只是大師兄是個怕事的。”
“我以為你挺維護席秉誠呢。”
“他可憐呀。”
霍眉不由得感慨小姑娘真是長大了,以前只知道誰錯誰對,現在還懂得誰可憐了。遂賞她一顆水果糖。穆尚文拿著糖發呆。
過去人手不夠,很少演白蛇;而如今有了第一場後,白蛇便一場一場的演起來。霍眉這次才知道在嘉陵酒店門口演的那一場還是刪減版,完整版有十六個小時,每個角色都配備好幾個演員,輪換著上場。某天她回來時還沒結束,睡覺前還沒結束,醒來後仍沒有結束,端茶水、幹果、宵夜的侍者來來回回地跑。
甚至連徐太太也問起來:“聽說你從前在漱金工作?”
“是的。”
“漱金最近名聲噪得很呀。不過我屋頭個跟我說,還是趕不上分流之前的光景。幾十年前的白素貞是最好的,幾年前的也好,聽說卻死了。怎麼死的?”
“病死的。”
徐太太流露出非常惋惜的神色,撅起水潤的嘴唇,半晌沒說話。霍眉一看她這副恨不得當全天下人的媽的樣子就感到很喜歡,從果盤裡拿了顆葡萄,喂到她嘴裡,“新的白素貞就不太行。”
“確實沒聽人提起她。我屋頭個呀,還有幾個朋友,但凡看過的都說全場最漂亮的是小青。你是見過的,你說說,她有多漂亮?”
霍眉莫名得意起來,“比香粉盒子上印的影星還漂亮!身段也好,美中不足的是——是個男娃娃。”
徐太太萬分驚訝地“啊”一聲,小聲嘀咕道:“到底還是梨園行的……男人扮女人,這我就看不下去了。太下流。”
霍眉不給她喂葡萄了,抱著寶寶起來走了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