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
“啥子紅軍?”席秉誠有些著急,跟他比比劃劃地描述,“大概這麼高,臉尖尖的......”
孫永忽然大力抓住他,拖到一間矮房子前,兩人必須低頭才能鑽進去。地上坐著兩個孩子,瘦的像猴,也不玩耍也不哭鬧,就愣愣地盯著他們看;女人站在鍋邊攪動湯勺,黑乎乎的大鍋裡似乎只有沸水,上面漂著幾根菜葉;她腳邊還有個只能爬的小孩,光著屁股,便盆就擱在幾塊磚上。
整個房子也沒有分隔,就這麼一個空間,難以言喻的騷臭和菜湯的氣味混在一起,讓席秉誠幾乎嘔出來。
而屋子角落的唯一一張床上,躺著席玉麟。他瘦了,本來就很瘦,現在已經脫了相,和這些面黃肌瘦的鄉民沒什麼兩樣,身上穿著髒到發黑的軍裝。看到他,席玉麟的眼珠顫動兩下,忽然坐起來喊道:“大師兄!”
“等下!”孫永攔住席秉誠,“是你要找的人?你說他不是紅軍?”
“他跟紅軍有啥子聯系——”
席玉麟臉色忽然變了,孫永的臉色也變了,大步沖過去,一把將他扯到地上。咚的一聲,女人和孩子都望過來,嬰兒發出哇哇的哭聲。
“你幹什麼?”
孫永氣得渾身發抖,“我看他穿著軍裝,又不是我們防區的軍裝,以為是紅軍。他自己也承認了!媽賣批的你看看我們家裡,你看看!我花了多少錢給他買藥、請大夫,自己兒子餓的要死都不心疼!媽賣批的,村子裡鬧饑荒,有兩家人都換了么兒吃,按慣例這個外來人就該被分食。我以為他是紅軍!”
女人訥訥地附和了一句:“紅軍幫我們修了路。”
孫永仰天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為自己幾個月以來的損失,立刻掐住席玉麟的脖子。席玉麟叫道:“大師兄,錢、錢——”
席秉誠猛地將孫永推開,這裡的人太孱弱,沒費什麼力氣,隨後抱起席玉麟就跑。孫永站在門口,氣得又蹦又跳:“抓住他們!”但是村民們都很珍惜自己的體力,既然事不關己,也就靜靜地看著兩人跑出了村子。
到了最開始上來的平地處,席秉誠把他放下。席玉麟喘著氣,臉微微有些扭曲,他想大師兄怎麼能這樣不靠譜?錢也沒帶,還張口就說不是紅軍。若是換作霍眉......
席秉誠也喘了一會兒氣,然後用一種壓抑著驚濤駭浪的平靜語氣說:“解釋一下。”
“你為什麼不帶錢?他們在我身上花的錢夠救活三個人了!”
“路上丟了,丟了,你他媽的以為我找過來很容易?”席秉誠大吼起來,“還質問我?你一聲不吭跑到這個山旮旯裡幹什麼?大家都以為你死了!大師姐成天因為你不吃飯不睡覺——”
“大師姐大師姐,就知道大師姐!要不是大師姐我至於落到這個地步?”
“什麼意思?”
“鬆手!”
席秉誠正使勁兒捏著席玉麟的肩膀,忽然覺得不對。剛才聽到“買藥、請大夫”的時候他就猜到席玉麟受了傷,結合其走不利索路的表現,他以為是扭傷,最多骨折。但席玉麟這一聲“鬆手”都快叫破音了,他立刻解開軍裝最上面的扣子,三下五除二扒下來。
腰上赫然有硬幣大小的彈孔,已經被新肉填起來了,烏色的疤向外凸起,周圍一圈是輻射狀的燙傷痕跡。
“你中彈了?”他聲音不高,但也離奇地破音了,“傷到脊椎了嗎?”
“沒。”
“真沒傷到脊椎?這個彈孔很靠中間啊......你為什麼走不動?”
“沒有。腰疼,走慢點可以的。”
席秉誠幫他把衣服穿回去,轉到他的正面,“你到底惹上什麼麻煩了?”
“我不能回巴青,你把我送到蒼衣縣,當我死了,麻煩就波及不到大師姐。”席玉冷冷地說。
他其實不是在生大師兄的氣,而是在恨自己,在明知道這裡鬧饑荒的前提下利用了紅軍的好名聲和村民的報恩之心,因為他不想死。他倒是沒死,但也眼睜睜看那個嬰兒餓得整日哭叫,良心都被哭聲蟄腫了。本打算做戲做到底,再拿錢酬謝人家;誰知謊言被揭穿了,錢也沒有,道謝也來不及,居然是以大打出手的方式分別的......
叫他如何自處?
現在他做的事更窩囊:把氣撒在趕來救他的大師兄頭上。席玉麟自知失言,閉了嘴,梗著脖子假裝對山崖上的一朵小花很感興趣。耳邊傳來低低的吸鼻子聲。
他裝不下去了,“對不起。”
席秉誠很迅速地抹掉眼淚,把他背起來,“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