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眉笑嘻嘻地朝他攤開一隻手。
從前每次收晚稻的時候,振良都會留下最為顆粒飽滿的一支,等她回來,稻田都禿了,林盤四周茫茫一片雪白。推門而入的時候,振良會從床上爬下來,獻花一樣把稻穗獻給她。叫她這個遠行的遊子不要牽掛,家裡的稻穀長得很好,家鄉的氣候風調雨順。
這孩子在自己的世界規則內,有一套冷冰冰的浪漫。
然而這次振良抱歉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忘記帶了。不等他慢吞吞地說句什麼,母親又機關槍似地大聲道:“先去看看老大工作的地方!什麼什麼戲樓!”
“哎,好。”霍眉聞言一喜,引著兩人往門口走,“搭一輛車吧,有點遠。”
母親驚異道:“搭什麼車?驢子拉的還是人拉的?”
“人拉的。”
“你也太會享福,坐著不動,讓人拉著走。”
“......不是,這個叫黃包車,誰都可以坐的,也不貴。”她解釋道,“本來就是來玩的嘛,別累到了。”
母親面色沉沉道:“我沒當過貴小姐,走上一天都不會累。”
振良一把拉過母親,“媽!”
火車站本就是車夫聚集地,她很快選了輛座位很寬敞的車,饒是這樣三個人都擠得大腿貼大腿。其實按路程來算只需五十文,但一車拉三個人加行李實在是有點多,弄得那車夫氣喘如牛,聽得簡直讓人擔心他的肺要炸開了。
霍眉給了八十文。行李卻沒有卸下來,她笑道:“幫我們放到嘉陵酒店前臺去。”
母親很大聲地說:“你聾了?他說五十文。”
在外面人精似的霍眉,在父母面前基本不長嘴,只能迅速把她拉走,不讓後面那句“這麼貴,還不如驢拉的”被車夫聽見。而振良跟在後面,一雙淡淡的眼睛巡視著城市的每個角落。
她帶二人進去逛了一圈。遠遠就聽到有幾個學生......在哭。她已經對孩子的哭聲習以為常了,只因為今日格外謹慎,才覺得有一絲絲瘮人。
於是刻意沒把他們往練功房帶,參觀晾曬衣物、被單的後院,她覺得這些翻飛的布在晴空下挺好看的;去了寢室,指出自己的床位,母親才終於高興地說:“你從來是最整齊幹淨的那一個。”
再從後臺轉到戲樓,不愧是親生母女,母親也做出了她當日的評價:“鬼氣森森的。這些個窗戶雕彎彎繞繞的花做什麼?就應該全開啟,讓陽光照進來,通透!”
“暗一點,沉浸感強,瓜子賣得好。”她笑道。母親也笑了,又問:“怎麼走這麼半天,看不到一個人?”
最終還是不得不領他們到練功房去看。
隔著窗戶,能看到二十幾個小孩正排隊圍成圈,踢一腿走一步,王蘇坐在中間的鼓上,用腳跟地磕著鼓身數數。她平日裡性子散漫,任席玉麟和劉靖在旁邊對著學生喊破喉嚨,她也一般會在旁邊做自己的事,除非被拜託。可自從魯七走後,就越來越主動地參與進來,彷彿不置身於鬧哄哄的孩子中間,安靜就會把她逼瘋似的。
兩人很驚異地繞著練功房轉。後門處有一塊鋪了石磚的空地,有個男娃娃正在下腰,臉都憋紅了,陡然見到來人了,心中分神,力氣往下一洩。
席玉麟正將戒尺懸在他肚子上方半寸處,“手抓腳,肚子來找我。”
他們沉默地注視著男孩的手又往裡爬了一點,指尖堪堪抵住了鞋跟。
“好,再往上頂。”席玉麟開始倒數,剛數了個十九八,那男孩就大幅度地晃了起來,他於是立刻三二一,把人上半身托起來,抱在懷裡拍了拍孩子的腰。
那孩子臉都紅成蘋果了,看上去才七八歲。
“去趴會兒。”席玉麟這才松開那孩子,朝這邊看過來,臉上淡紅色的瘢痕簡直像世界地圖,母親和振良都沒料到是這樣的一張臉,猝不及防後退一步。
“沒什麼好看的了,走吧。”霍眉小聲說。
其實她覺得還挺好看的,換做平時,還要停下來閑聊一會兒。但母親的表情彷彿是在看一個虐待兒童的變態,練功房裡又在用腿踢手掌踢得噼噼啪啪直響,實在是一個母親看不得的。
振良第一個從後院穿過,席玉麟面無表情,眼皮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球,但始終盯著他。
他不明所以,於是用霍眉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笑得席玉麟立刻背過身招呼那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