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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意識到眼前的黑暗可能並非暫時,恐懼自幽暗中滋生,帶著他上浮。
有一個短暫的剎那,尤利爾找回了自我。他氣喘吁吁,靠在牆上感受木頭的粗糙和溫度。空氣中有股黴味,床單傳來陣陣潮氣;窗外太陽落山,光線昏暗,隔壁陽臺的噪音像是在磨指甲。我回來了。他瞪著雙手,看著它們不再顫抖。我回來了。她走了嗎?
但一陣寒意自肌膚掠過,尤利爾汗毛乍起,被涼風灌進了骨髓。
“不行!”尤利爾脫口而出,“我們得談談,德拉……不。快出去!”他跌在床上,只覺頭疼欲裂,彷佛有一千根針輪流刺入頭腦。“不!該死。不!”
他勐地起身,肢體中的求生本能驅使它們活動起來,試圖逃離此地。咣噹。結果無疑是撞上物件。學徒驚恐地後退,被椅子絆倒。
“出去!”他吼道,“不!不!別回來!”但黑暗如潮水般湧來,將他重新吞噬……
……
砰砰砰!牆壁震起來。“動靜小點兒!”隔壁傳來叫聲,“我聽得見。”
“抱歉。”她同樣高聲回應,一邊關上窗。
房間更暗了,她翻出蠟燭,點燃火芯。橘黃光暈倒映出大團陰影,她聽見老鼠跑過橫樑,細長的尾巴掠過頭頂。
無需交流,德拉已知道他後悔了。
但房間安靜下來,夜晚是幽靈精魅的時刻。自從在幽靈公館發現高地女巫的蹤跡以來,她再沒有過如此安寧。職業之路的阻塞,積攢路費的艱辛,以及最終全盤皆輸的絕望,德拉在驚慌和焦慮中度過每一天。很快,通靈者意識到自己唯有一條路可走。
她想起四處投稿時受到的冷遇。出於神秘生物的身份,沒人敢不執禮數,但他們的目光充滿抗拒,充滿輕蔑,充滿無可奈何!直到一家出版社接收了她,為助力自身與教會聯動的慈善事業。
人們根本不理解其中價值,難道這能怪我嗎?凡人只會買福音,好像這樣能清洗他們的罪過似的。
但無知才是真正的罪惡,德拉心想。總有一天,我會名留青史,成為靈魂神秘學的奠基人。這個念頭首次誕生時,她簡直喘不過氣!夜裡,她翻來覆去,腦海中是功成名就後的極度激動。
我快忘了那種感受了。她無意中握緊拳頭。離開學會時,德拉·辛塞納是個虛幻的影子,沒人知道、沒人在乎。
不再是了。眼下她成名在望,會有人銘記她的成就,讚美她的貢獻。德拉將成為貴族老爺們的座上賓,與宮廷學士平起平坐。總有一天,她能夠在瑪朗代諾舉辦學術集會,邀請巫師和聯盟鍊金術士出席。倘若這一切傳進皇帝的耳朵,她甚至有機會成為貴族。辛塞納家族!誰能料到,一個為貴族風範而虛構出來的姓氏會成真?到那時,她的後人將因她而生來具有非凡地位。
“相信我,尤利爾。”德拉低聲說,“這是暫時的。我會找到命匣,讓我們都活下來。”
鏡子裡的男人凝視著她,高大、強壯、傷痕累累,卻又能包容她的一切。德拉不禁湊上前,將臉頰貼在鏡子上。真奇妙。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幫幫我吧。”劇烈的情緒在心中翻滾,但她沒有流淚,尤利爾對待眼淚的標準和德拉·辛塞納並不一樣。“我欠你的情,尤利爾,我也想過為你而死。難道你感受不到嗎?難道你還以為我是惡魔的爪牙?”
他一言不發。
德拉在鏡子上撐起身。“可世界就是這麼奇妙,總讓人做不成理想中的自己。”她從口袋裡找出更多錢幣,點出購置禮品的數額。
第二天早上,德拉就去商鋪,買了一頂小巧可愛的貝雷帽。裁縫誇她的眼光定能得到少女青睞,並問她是否需要能夠表達愛意的包裝禮卡。
直到這時,德拉才意識到不能送戴茜帽子。真見鬼,我這副樣子,人們會誤以為我在追求她。
“給我點建議行嗎?”她和高塔信使商量,“跟我說說話,尤利爾。”
『……』
“這是必要手段。”德拉解釋,“幽靈回到靈感學會,簡直是羊入虎口!戴茜·韋弗才不會乖乖交出命匣。我們不能暴露意圖。”
『……』
“總得慢慢來。聊些學會的內部事務有助於拉近距離,這樣才好開展計劃嘛。”
『……』
她臉一沉,丟開手上的衣裳。“我說得夠少了!”
“我還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尤利爾。”通靈者凝視著映象,“對你而言,我的研究不值一提。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認得我的儀式圖解嗎?還是說出身便能無條件抬高你的學識?”
幽靈再次閉上嘴,不回答她的任何一句話。
德拉戴好貝雷帽去瞧照鏡子,尤利爾的形象變得滑稽起來。裁縫偷眼瞄她,兩名顧客別過臉竊笑。我領教過無數嘲笑,但為尺碼還是頭一次。德拉不會打扮自己,人們會誇獎戴茜·韋弗的美,她從沒聽到有人這麼誇過她。何必想這個?我根本無所謂外表。
路過報社時,德拉再次照顧了報童的生意。她迫不及待地找過一張長桌,坐下來瀏覽頭條。
但第一行卻寫著『城內糧油價格持續走高,多家商行拒絕出示倉庫清單』。
不管怎麼看,這標題都與學術成果沒有半點關係。德拉立即翻過這頁,下一張的內容不算頭條,寫的是『劇院之花因愛私奔!細數克莉莉安的浪漫情史』。
人們都愛看這個。她心想。明星隱私,愛恨糾葛。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有真正有智慧的人才會直奔期刊版面,研讀前沿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