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得有人做這些事。”
巫師放下神秘發明ꓹ重新埋頭於複雜繚亂的實驗臺。各式各樣的容器堆滿長桌角落,長頸玻璃管扭曲糾結ꓹ團繞在半空ꓹ被金屬架子固定。一座形似燭臺的器皿承接一支封閉漏斗的底部,比空氣更沉的銀色霧氣在它肚子裡蒸騰翻滾。巫師彈了彈漏斗ꓹ掉下一片細如麵粉的黑沙,霧氣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結晶。不知怎的,它們讓他很不安。
但尤利爾的注意力沒完全放在這奇異的一幕上。他環視房間,實則是在打量伯納爾德的“材料”。“這是那三隻夜鶯?”或者說三具無頭屍體。他們規規矩矩地靠牆坐著ꓹ雙手十指交疊ꓹ好像在聆聽神聖的佈道。忽略死亡的沉重,他們看上去相當滑稽。尤利爾聽多爾頓說過他用魔法萃取吸血鬼身體中的血液精華,賣給守誓者聯盟當船票。卓爾有自己的種族習性ꓹ可伯納爾德斯特林無疑是人類。“這些人理應得到安葬。”
“這些人理應被掛在樹上風乾。絞刑是正當的律法,尤利爾。據說奧雷尼亞的開國君主與諸神一同定製了法律,我們偉大的先祖心懷仁慈ꓹ甚至只給予罪人短暫的痛苦。你得清楚ꓹ我不惜拒絕了杜伊琳女士的審訊要求。”
“為了維護律法?”銀歌騎士團的作風。很明顯ꓹ能得到銀歌騎士的護衛,伯納爾德斯特林與維隆卡關係匪淺。
“為了不破壞材料。”
他的坦白意味著某種東西,但究竟是誠懇還是無所謂,尤利爾不清楚。伯納爾德斯特林是先民帝國的貴族,用不著在意平民乃至罪犯的性命,但從神秘的角度來看,他是水銀聖堂的巫師,是蓋亞的教徒。莫非先民時期的蓋亞也與後世不同?“我……很驚訝,大人。”
“聖堂派你離開總部到外地傳教,是很正確的選擇。但逃避改變不了現實世界,我不是聖堂的個例,尤利爾,等回到瑪朗代諾,你的驚訝恐怕會無窮無盡。”
他的話反倒讓他鬆了口氣。尤利爾記起來,這裡只不過是夢境而已。我並非真正生活在先民時代。“我不為他們祈禱,大人,我也不會當他們是你的實驗材料。”但看見那些屍體,尤利爾仍覺得不快。“還是去找銀歌騎士代勞吧,斯特林大人。反正他們會服從。”
“比如喬伊?”
一陣長久的沉默。導師的名字似乎是個禁忌,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尤利爾分明看到霧氣凝固了。一道道裂紋出現在結晶上,燭焰靜悄悄地熄滅。他敏銳的察覺夢境的改變。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巫師輕蔑地說,“我們都知道你為什麼來這兒。你也讓我好奇起來了,尤利爾,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執著?他和你截然相反,按照你的邏輯,這種人死不足惜,沒有任何教化能改變他。事實也證明,聖堂約束他的行為,但從未扭轉他的意志。銀歌騎士的皮不能掩蓋罪過,只是他犯下更多罪行的便利。噢,你認為這是種新發明麼?”
“你不瞭解他。”
“或許。或許他心存善念,或許他渴望救贖,或許他仍能懺悔。不過,尤利爾,諸神從不根據內心作出裁決,祂們只看你怎麼做。”伯納爾德斯特林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學徒面前,背影擋住唯一的天窗。“所以,當一個人在法律和責任的約束下明知故犯的時候,你認為他還值得拯救嗎?話說回來,你原諒過這類人沒有?還是你給予了懲罰呢?”
尤利爾難以回答。在莫爾圖斯的城牆前,他曾快意地目睹劫掠的自由人被銀歌騎士處死,然而當他們揭示頭盔下的面貌,事情突然變了個性質。這是夢境世界,不是現實,但如果是現實該怎麼辦?學徒無法回答。他不瞭解導師白之使,卻單方面接受指引。他能為蓋亞教會的腐敗而決心變革,可他在教堂的童年業已終結,改變是給修士和艾肯那樣的孩子的,不給他自己。
某些人以身為例。艾科尼寧願用無辜的人的性命來掩蓋教會的醜惡罪行,白夜騎士奉獻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就為內心的榮譽和使命。兩種做法都沒得到好下場。註定如此,畢竟他們傷害到了別人。可世上到底有沒有不傷害別人的方法呢?誰的痛苦不是痛苦?
選擇似乎就在一念間。尤利爾知道自己不會坐視導師被殺死,哪怕他有錯在先。這是卑鄙的行為,然而他就像理解艾科尼一樣理解自己,像痛恨對方一樣痛恨自己。出於愧疚,他在夢裡追尋真相和謎底,在現實則變本加厲。早晚有一天,特多納拉杜和他試圖掩蓋得罪惡將在火焰裡灰飛煙滅,信仰從中重塑新生。諸神看重行動。私心是永遠也無法避免的,尤利爾唯有相信目的和結果之間沒有必然聯絡。
要是能真切感受就好了,問題在於他沒法觸控他人的心靈。蒼之聖女願意替森林種族揹負戰敗的代價,某種程度上,學徒羨慕她。
“我無法代替諸神評判。”他最終開口。
“你可以代表自己。”巫師的聲音更刺耳,身影更高大。“別逃避!”
“不。”尤利爾察覺到羊皮卷在發燙。忽然之間,答案浮現在心底。“我們不能代表自己,更不能代表他人。我們沒有創造自己。我們不能超越自己。我們是諸神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