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輝元年三十六夏末，一道驚悚訊息自綏州天北處不脛而走，已成為時下茶餘談資。“徐東關萬里取刀斬仙人。”
洗劍池十年大開，穩穩被蓋過鋒芒，知情者有幸目睹那位跌落聖人境界的老頭重返仙人，有幸目睹那天穹開出裂痕，無止境殺意傾瀉的震撼畫面，更是有幸目睹傳聞中不可一世的仙人被三刀結果性命。
未知情者，而今也算是耳濡目染。近日，茶坊酒肆營生分外活絡，來往客官，無非是想聽那大肆宣揚的說書先生渲染氛圍罷了。說書先生向來以誇大其詞為主，大有造謠嫌疑，所說故事皆是離奇，玄之又玄。這不，登州說書先生是一種講法，越州說書先生又是一種講法，綏州更是不拘一格，分外神話。
於是乎，“徐東關藏拙，故此引誘六心門仙人自送頭顱。”、“徐東關萬里取劍斬仙人，修為更甚於半甲子前。”、“徐東關人刀合一，可以天地共鳴，駕馭俗世之上。”種種眼花繚亂，說法不一的情節，更是令這股風氣肆意張揚。
無關其他，此時被以訛傳訛後的徐東關，橫豎都是冠以“怪物”之名。
客棧中，那位舉手斬仙人的落魄老人，並不為難前來尋仇的一眾聖人，從頭至尾，他壓根動不了殺心，手無縛雞之力的六心門主，外加一個半步仙人，如何能與之匹敵？
老人收起那柄久未出鞘的短刀，刀身依舊雪白，似乎斬去仙人血氣時，那刀破開體魄。此刀是一邪祟稱謂，簡潔“殺”字起頭結尾。
客棧中人做鳥獸散，只剩下柳晨生。那窮道士確保少年郎性命後，亦是牽瘦馬離去，臨走前曾放言，洗劍池再聚首。
老人望向柳晨生，咧嘴一笑，“咋的？沒看夠？”少年郎口乾舌燥，萬萬不曾想，那位石洞中莫名其妙收徒的落魄老人，竟是整座江湖敬仰的徐東關。
柳晨生自然是先行晚輩禮，再行客套話，“前輩莫要怪罪，小子先前若有不妥之處，還望海涵。”
那老人屈指彈上刀身，薄如蟬翼的殺字刀顫顫巍巍，以不可思議的弧度擺動，虛空中一串殘影。老人神色一如起初，並無重返巔峰的欣喜若狂。
老人佯裝不經意說道，“不必與我行這套繁瑣禮節，如今動靜十足大，恐怕是你小子也脫不了干係。”
柳晨生勾指朝向自己，疑惑一問，“此話怎講？”
殺字刀擺動漸而弱去，直至重歸寂靜，那金戈劃開的輕響，伴隨最後一聲“嗡”響作散。老人有刀無鞘，索性隨意拜訪身側，回應道，“試問一下，我攪起滿城風雨，而與我稍有親近之人，自然會被大肆專研，恐將倒時，你得被翻個底朝天。”
老人一把坐於長凳上，翹起一腿搭於另一腿上，神情自若。端起適才有人添滿卻來不及細品的茶水，老人舉杯湊到唇口邊，茶已涼透，若非時值夏末，這茶水在無半點韻味，此時燥熱，用途解暑，再好不過。
老人飲茶豪邁，如同黃沙旅途的遊人，鯨吸海飲，片刻後，那陶瓷小壺所盛酒水全然一空，揮手抹去遺落水漬，方才緩慢開口言談，“若是我所說不錯，此時外頭沸沸揚揚，傳聞你是我弟子，與我干係匪淺。說書人為謀求生活，無中生有，可最是拿手。”
那老人再度將刀提起，刀身倒映寒芒，掃過老人眉間，他自嘲一笑，“一個用刀的，會去收一個用劍的？”不知此話是玩味或是怎的，終究是讓人不明所以。
柳晨生始終杵在原地，一步都未曾挪過，眼前這位老人，可是使自己一身養兩意的貴人，有恩有德，可以這位少年郎的修為閱歷，想要還清恩情，委實難於登天。
老人又是坐定許久，而後估摸是麻木，一把撐向桌面，長身而起。望向那位較真的柳晨生，不禁好笑，“小子，思量啥呢。雖說是與我搭上不乾淨的瓜葛，可無疑是為你洗劍池之行造勢吶，試想，一位用刀人的弟子奪得洗劍池十年魁首，可不就熱鬧了？可不就打天下自居劍道大才的臉面？”
柳晨生憋了半天，終於弱弱說道，“不瞞前輩說，小子也收有弟子。”話語聲小心翼翼，生怕這位老人笑話。
果不其然，那老人先是一愣，而後白了少年郎一眼，竭力笑起來，“就你？超凡境修為學別人收徒，這可不是誤人子弟嘛，自己都還沒整明白，就妄想給別人整明白，你小子可真是有一手。”
老人反應情理之中，柳晨生話說開，麵皮自然就厚上些許，“他叫阿三，用刀的，年歲尚幼，此時應當在越州慕釉城小店中。”
老人一聽是個用刀的，不由得再次白眼，好傢伙，一個劍都沒大成的少年郎，去收一位習刀的孩童，正可謂“奇葩”二字。
老人只是理所當然哦了一句，而後問了一句，“阿三？這世間尚有姓阿的？我行走江湖四十載有餘，從未曾聽聞此事。”老人打趣道，“阿三他父親是不是名喚阿大？”
望向調侃的徐東關，柳晨生只是略有委屈的坐在一旁，站立久後，雙腿發麻，“他爹有大能耐，半步仙人修為，似乎還是您老的擁躉，最後天地寂滅的一刀，恐將是妥妥仙人。”
“嗯。”老人出奇般寡言，他移步走至梯口，而後一刀破開那阻隔視野的樓條，露出一方大好山水。
等老人收回寄宿山水的眸光後，甚顯落寞說了一句，“我此行去西南方，咱倆就此別過，本就無交集，如此甚好，你也無需掛念那所謂恩情，我徐東關向來不理睬世俗。”
耶滅鎮，四下無人，空空蕩蕩鋪開的長街，蜿蜒處盡頭有鎮門，此去，天高海闊。有一落魄老人行入長街，單手持一柄不入鞘的刀。臨行前自言自語道，“見到姓石的丫頭，記得轉告一聲。”後文，老人並未說出。
少年郎目送老人去，轉告甚？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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