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憤怒還是什麼,就是控制不住地發抖,好似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搭錯了,他現在就像個出了故障需要被報廢銷毀的機器,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錯的。
他渾身冰冷地站了一會,右手五指脫力地松開,金屬砸在地板上發出幾聲刺耳的響聲,他動了動發麻僵直的指尖,拿出手機打了個號碼——
“……來兩個人,把段蒲送去治療。”
他將地上的楚歸棲抱起來,頸、肩、腰、背第無數次為那人彎下去的時候,應該還有什麼跟著從空曠的身體裡掉了下去,落在水一樣的黑裡,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他抱著他去了會客廳,倚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那人就窩在他的身前,倚著他的大腿和身體。
陳柯低頭替他擦眼淚。
直至手指將那人小臉上的淚痕全部輕輕擦拭掉,他什麼也沒說,手摟在楚歸棲腰間,那人就倚在他的懷裡,身上還是很燙,因為方才哭得厲害,流海下的額頭上還冒了些虛汗。
陳柯捋捋他蓬鬆的流海,這個角度能看到懷中人閉著眼睫,唇還是委屈地緊抿著,時而隨著顫抖的呼吸翕動幾分。
他俯首吻了吻那人仍然很燙的額頭,看到對方睜開眼睛,又幾滴眼淚從中滾落下來,眸中霧濛濛的。
楚歸棲知道自己看到他流淚會傷心麼。
陳柯想道。
那為什麼還要這樣用眼淚讓他妥協,甚至自我傷害,無異於拿刀子往他心髒上捅,那麼聽話可憐又可愛的人,就捨得對他用如此殘忍的手段。
楚歸棲又閉上眼睛,將腦袋靠在他的頸窩裡,那人的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兩個人像兩只受傷的困獸,糾纏時用最極端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咬傷對方,又在濃黑的夜晚裡相依偎著互舔傷口。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灼燙又沉悶,楚歸棲有種預感,自己這場病應該是永遠不會好了,盡管過幾天高燒徹底退去,已造成的傷害卻是不可逆轉不可消磨的,他將在這重病一場裡,度過今年的最後一個冬天,以及明年的第一場曉春……
灼燒的痛感湮滅了他的身體,頭腦像灌了鉛般沉重混沌,他的肩膀倚在陳柯的胸膛,這個位置很巧妙,能隱約感受到那人的心跳,讓他得到一種傷痛過後的安慰,這兩種極端矛盾的感受卻是同一個人給予的。
他在懷疑的、厭惡的、憎恨的、愛戀的人懷裡傷痕累累地安睡。
那人的聲音在他昏沉的意識中擠開一條隙縫,像一雙陰灰色的大手,是一種低沉的溫柔。
那人喃喃說了很多話,說他爸媽很愛他,但是不愛哥哥,所以哥哥恨他們,失去雙親後哥哥把他關在地下室當狗養。
陳柯說他根本不怕黑不怕捱打,不怕疼也不怕被電,他就是怕那人提爸媽是怎麼死的,那人就用小白鼠和各種模型模擬爸媽的死法,在他眼前一次次重現。
楚歸棲真正聽清的詞很少,他的意識處於半夢半醒間極不清明的狀態,那些斷續的詞彙被他的耳朵收錄,存到腦海裡,過了許久才被慢慢拼湊成幾句上不接下的話語。
他說,因為七歲的小柯不愛爸爸媽媽,所以他們就死了。
那你父母的去世,真的是你的錯麼?
是陳柯的錯麼。
楚歸棲輕輕睜開眼睛,竟然看到那雙向來淡漠的眼睛在流淚。
灰濛的,雨簾下的毛玻璃不斷滑落扭曲細碎的水痕。
楚歸棲總有一種感覺,如果自己不愛陳柯,就沒有人愛他了,如果自己不心疼他,就沒有人心疼他了。
他睜著那雙吸飽了夜色的幽黑清澈的眼,無比靜默地隔岸注視著那人的難過,就如同面無表情撕下自己身上所有褪不去的舊痂,自虐般地重來一場鮮血淋漓摧心斷骨的傷痛。
他卻不知道陳柯到底為什麼難過。
“寶寶……回去後就不要發燒了,太難受了。”
陳柯貼著他的額頭輕聲道,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濺落在楚歸棲微微抬起的下巴上。
我太難受了。
你太難受了。
楚歸棲有無數次機會去替他擦拭眼淚,安慰他一句別傷心,但他從始至終都保持著膽小又退避的沉默,就像他之前沒聽清的陳柯說的許多話,他是真的沒聽清還是不敢聽,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
他總也覺得那人經得起種種帶著傷害的惡意的試探和考驗,對於那人卑微到病態的乞求和希望,他只會忍痛視而不見。
他閉上酸澀的眼睛強制自己入睡,就像闖禍的小孩躺在床上,欺騙自己夜裡離開家的媽媽第二天一早還會回來,給他帶最愛吃的早餐,抱著他為他穿衣服。
在他還不懂什麼是愛的時候,已經知道了如何用愛作束縛別人的枷鎖。
陳柯讓他成為了一個完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