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陷入沉默,沉默的時間久了,便滋生出一種莫名的對峙意味。嶽時行看著談競,但談競卻沒有看嶽時行。那張報紙在桌面上鋪開,每一個字母都是用人血寫成的。
嶽時行開口了:“如果你覺得應該發,那我就帶整個報社陪你賭這一回。”
談競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如果《潮聲日報》是他自己的,那這問題壓根不必討論,報人就應該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豪邁胸襟。然而他不心疼自己的命,卻沒有資格決定別人的生死,嶽時行將這個擔子交到他身上,但他卻沒有扛起來的資格。
“您才是社長,”他最終選擇了逃避,“這種事情,應該您來決定。”
嶽時行忽然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將那頁報紙折起來,對他擺了擺手:“出去吧,既然這是大家的命,那就交給大家來做決定。”
他率先離開社長辦公室,站到窗戶邊,拍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有件事情,要徵求一下諸位的意見。”
那份報紙被傳了出去,原本玩笑著的同事安靜下來,看過的人一臉怒容,恨不得現在衝去日本軍營大開殺戒,還沒有看到的迫不及待地打聽,得知真相後也群情激憤。辦公區裡哭泣聲怒罵聲此起彼伏,談競站在嶽時行身後,看到這樣的同事,心裡稍稍湧起了一股暖流。
“諸位同仁,”嶽時行很久之後才開口,為的是留出足夠的時間讓大家發洩情緒,“這篇稿子,我們要發在日報上嗎?”
有人拍著桌子大喊:“當然要發!這種禽獸暴行如果不公之於眾,我們還叫什麼記者,稱什麼無冕之王!”
辦公室裡一片嘈雜,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在應和這句話。《潮聲日報》被砍掉的時政和評論版到底是帶走了一部分報人熱血,可沒人可以指責他們什麼,亂世求生,這本就是人類……或者說是所有物種的天性。
嶽時行同他一樣注意到了那些刻意沉默的人,他雙手下壓,示意大家安靜,接著說:“這篇稿子如果發了,本報所有人必然會被政保局或者特務機關請去喝茶,可能有些人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像那些孩子一樣被解剖嗎?”年輕的攝影記者用力拍桌子,“那就讓他們來吧,來剖開我這副身子,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樣的赤膽忠心!”
他說著,忽然爬到桌子上,轉向報社裡的各位:“同仁們,我們沒有上戰場去驅逐來犯之寇,已經比別人矮一截;後來《潮聲日報》改版,我們為著保命,生生拋棄新聞道德,又矮一截;如今這等暴行就發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那些人侵佔我們的國土,欺凌我們的同胞,殘害我們的兒童,難道我們還要置若罔聞,替他們粉飾太平嗎?”
他搶過那張報紙,高高揚起來:“這篇,諸位不發,我想辦法去發!”
這些具有強烈煽動性的發言讓所有人都熱血沸騰,但談競依然沉默,一言不發,嶽時行也是。那個攝影記者從桌子上爬下來,隨便找了個張紙寫下一份請願書,請求報社翻譯發表這篇文章。那些被他煽動起來的新聞人們爭先恐後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有些人甚至過分熱情,還沒有徵求別人的意見,便自作主張地替對方簽了名。
一片嘈雜的喧鬧聲中,嶽時行轉向談競,無奈地笑了一下:“你看呢,談副社長。”
談競將目光投降那些正在簽字的同仁們,只覺得胸中激盪。但他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多年從事情報工作的經驗讓他養成無論什麼時候都下意識隱藏自己的習慣,因此在嶽時行向他發問時,依然按捺住沒有表態。
嶽時行接著說:“如果我們不發,別人也會發,這篇稿子在濱海是瞞不住的。”
談競點點頭,世界都在轉載這篇文章,濱海怎麼可能是無塵之地?《潮聲日報》發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報道,而是表態。
站在日本一方,還是站在重慶一方。
攝影記者已經徵集完了簽名,眼神熱切地將那張請願書遞到嶽時行面前:“嶽社長,談社長,發吧,不管出什麼事,我們都與兩位社長,與日報社共進退,共存亡!”
“我們與日報社共存亡!”
嶽時行結果那張請願單,沉默片刻,附身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嶽時行將筆和紙一齊遞給談競,道:“談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