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畜生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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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我去!劉傲頓時措手不及。早不來晚不來,這才剛脫了,他來了!嗐,隨便洗兩下算了。他慌忙爬進澡桶,兩手在身上胡亂搓洗幾下,便急著出水擦身。
屏風外,王莽攥拳跪在地上,聽見裡頭水聲嘩啦,旖旎前事便浮上心頭,直令他胸口憋悶,恍惚間竟忘記如何呼吸。
天子走出來時,身上熱氣蒸騰,幾縷碎發自潮濕的發跡處落下,眉梢眼角水汽氤氳。王莽慌忙以頭點地,謝恩告罪。
“起來吧,巨君。”天子琅琅清音一如既往。王莽不願與他目光交接,便垂眼盯著他露在絲履外那段赤裸腳踝,沉聲將決絕的來意稟明。
話畢,天子竟毫無反應。
他不知,此時劉傲根本心不在焉,只顧著看他了。
莽子哥瘦了好多啊,劉傲胸口莫名抽動了一下,心裡酸酸的。王莽這張臉原本就英俊硬朗,如今線條愈發淩厲,下巴變得更尖,顴弓都頂出來了。
但不知為何更好看了。從前只是端端正正的帥,這下又多了幾分陰鬱和破碎感,讓人忍不住盯著他看、捨不得挪開眼。這種氣質很難用言語形容,劉傲想了半天,腦子裡突然浮現出“性張力”三個字,臉一下紅了。
正拼命壓嘴角,卻見王莽抬起頭來,正一臉悲壯地瞪著他。呃……糟糕,光顧著胡思亂想,王莽說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以往他聽人奏事時也常常走神,這沒什麼大不了,反正班婕妤總會在一旁幫他聽著、替他應對。他下意識偏頭求助,這才想起班婕妤此時不在。
怎麼辦,怎麼辦?劉傲恨不能來一句“pardon?”看王莽這神情,應該是件不小的事,他實在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沒認真聽。動用了畢生所學與全部智慧,無比煎熬的十幾秒後,劉傲終於想出一條萬全之策,他問:“這是……為何?”
王莽的下頜處牙關滾動,似在強忍慍怒:“衛家滿門忠烈、玉樹盈階,為漢家肱骨之臣;而今小侄刺傷忠臣之後、罪無可恕,陛下若不以雷霆手段治之,豈不辜負衛將軍忠義、令天下人寒心?豎子兇殘成性,臣已無力管教,留他何用?求陛下開恩,為我王家除此孽障!”
劉傲這才聽明白,他是來請旨、賜死王光的!
“不至於,不至於,孩子還小,罪不至死。”劉傲連連擺手。不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殺了人都不能判,還是要以批評教育為主,哪能動真格?
可他這一搖頭,王莽竟神色大變,陰騭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敵意。劉傲從沒見過他這副神情,頓時嚇了一跳,呆呆僵在原地。
“陛下既不肯成全……恕臣仍須為母盡孝,不便久留。臣莽恭請陛下安。”王莽說著,咚的一聲磕了個頭,起身提袍走了。
“欸巨君——”劉傲回過神來想叫住他,可伸長的手臂已觸不到王莽決然而去的背影。
不是,這人怎麼回事?劉傲不禁來火,朕話還沒說兩句,說走就走了?真是莫名其妙,身為叔父,為什麼一心要自己侄兒去死?劉傲一時想不明白這其中的曲折情由,卻隱隱感覺得到,王莽似乎藏著什麼難言的隱衷,並非只是為袒護家中小輩這麼簡單。
劉傲焦急無比,又憋屈得不行,握拳直敲自己腦袋。罷了,沒皮沒臉就沒皮沒臉吧,他沖暗處閹人吩咐道:“傳班婕妤,速去。”閹人領命而出,因天子催促,不得不碎步奔跑起來。
王莽奔下殿前臺階,卻聽身後腳步聲響,兩名閹人提著宮燈從他身旁快步經過,往漪蘭殿方向徑直跑去。原來方才洗浴是預備召幸班氏,王莽口中湧出灼熱的酸苦。
原以為求賜光兒一死便是萬全之策,既能對衛家有個交代,光兒也不必受那慘無人道的酷刑與羞辱,可沒想到,這喪盡天良的畜生,遠比他以為的更加兇殘惡劣,竟始終不肯放過光兒!
莫非當年阿兄寧死不屈的拒絕,至今仍令那畜生耿耿於懷?便是報複在他王莽身上還不夠,就連阿兄的孩兒也不能倖免?
王莽恨得眼冒金星,一時失去理智,沖動之下直奔羽林衛左營,向繆家兄弟借來一柄寶劍,拎著便往大司馬府沖去。
王音已然歇下,府中僕役不敢阻攔王莽,只得聽命將他帶至囚禁王光的柴房。
王光正縮在角落摳哧草蓆上的毛邊。王莽踹門進去,拽住他衣領,將他拎在身前:“你刺傷衛家公子、闖下大禍,叔父無能,救不了你;如今你唯有一死以謝天下。莫怪叔父狠心……”於是淚流滿面,抽出長劍橫在王光頸前。
王光邊掙紮著往地上賴,邊嘶聲哭喊道:“救命!王莽殺人了!娘,娘啊!救我!”
“待我好生送走你阿祖,便往九泉之下向你父母謝罪去也!”王莽灑淚發出一聲怒吼,一手抓著王光發髻,便要往他脖頸裡割。
“住手!”王音及時趕來,厲聲喝止道,“你失心瘋了?陛下口諭命其受刑入宮,最遲明日一早,掖庭便來接人。你竟敢抗旨殺人?!來人,將王莽拿下!”
家丁便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王莽按住。王莽哭道:“阿兄死得冤枉……光兒死也不能入宮!”
王音重重嘆氣道:“他爹孃都已不在人世,你我管教不及;送他入宮,自有人治得住他。你若留他在身邊,早晚惹出更大的禍端!將來你有所出,過繼給你阿兄一個男丁,令他不至於絕嗣便是。”
王光並非痴傻,到此時已明白過來“入宮”是何意,當下便跳著腳尖叫、撒起瘋來。王音揮手令下人把他按在地上、堵了嘴以繩捆縛,又將王莽也投入間壁另一間柴房,叱令他叔侄二人“各思己過、冷靜冷靜”。
王莽聽著一牆之隔王光“唔唔”掙紮之聲,悶頭痛哭了一夜。天矇矇亮時,他才有些許睏意,卻忽然感覺身上各處從骨縫裡滲出一絲絲蟲咬似的隱痛。
到了該服下一頓極樂草的時辰,可他身邊既沒有藥,也沒有酒。漸漸地,許久未曾體會過的劇烈疼痛,如噬骨之蛆般瘋狂啃咬他的身心,他禁不住發出壓抑的呻吟,大口喘著粗氣,扒住門縫向外呼求:“來人,來人……叔父,放我出去……”
門外真有人來。待要放聲呼喊,卻聽見一聲尖細的嗓音:“模樣兒倒是不賴。喲,這怎麼還綁上了?”
“……嚯,好大的氣性!呵呵,無妨,咱們有的是治你的法子!”
“行了,抬走吧。不必驚動大司馬。”
王莽拼盡全力抓住木門搖晃,卻已發不出多大的動靜,只能從門縫裡眼睜睜看著一隊閹人,將捆成一團的王光,像抬豬玀似的帶走了。